那片“七根草”

        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一种极普通的草。小时候，我不知道这种草叫什么，只知道乡下人都叫它“七根草”。

        为什么叫“七根草”？好像每一株草，都有七瓣叶子。小时候，我常患腮腺炎，村医说我体热，就叫大人去采这种草，回家洗净煮水喝，清凉祛火。这种微苦的草药汤味，贯穿我童年的整个记忆，有种沁人的苦香。

         “七根草”好像是不开花的，到春天会吐出一点蕊，在大地苍茫单调的时候，从中间绽开一粒粒小花蕊，如夜空里的繁星，丛丛簇簇，灿烂一片。它的生命力很强，似乎只在冬天来临时，在日渐寂寞的冬季里，才显得稀疏散杂，被干燥的寒风吹干水分，被霜露浸得枯脆干焦。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腮腺炎复发，父亲带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医生开了点药，叫父亲去野地里寻找这种“七根草”，拿回去洗净煮水给我喝，可以清凉祛火。父亲牵着我，在冬天的月夜里行走，他弯下腰，寻找和他手里一样的那种春天遍地都是的“七根草”。冬天，这种草明显少了，枯萎了很多。后来，父亲意外地在一片水沟边，发现沟沿上那一小片野草。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父亲在月光下寻觅到“七根草”时，像孩子一般惊喜。

        归途中升起一弯明月，虽然只是半月亮，却把田野照得相当明亮。远处月光中静卧的村庄宁静安祥，那一晚，田野里的月光，伴着远处的犬吠声，清晰地穿越四十多年时光的风尘，落入我的梦里。

        如今，我成了孩子的父亲。一天夜里，孩子突然咳嗽，凌晨一点，我穿衣起床，想去药店为孩子买止咳口服液。太太骂我多事，说孩子一下子就睡觉了，只是暂时咳一下，这么深的夜，去哪里买药呢？我知道那个经常光顾的药店，夜里按一下门铃，老板就会起床卖药。

        当我买回蛇胆川贝口服液，孩子已经睡着了。买药路上，城市的霓虹灯彻夜明亮，我回想起童年时，父亲牵着我的手，在田野里遍寻“七根草”的场景。父亲早就离开了我们，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给孩子买药的路上，发现少了一弯当年的明月。那一弯月亮，隔着漫漫时空，清晰照亮了父爱的深沉、无言和伟大。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这草药的微苦留在我记忆深处很久，抹不去，竟成为此生再难以体味到的甘甜。

        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北漂”的日子。有时候，我经常会想：生活中的种种不容易，让我们越发知道，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能把握在我们手里的，实在太少了。在生活的困顿里，偶然回顾，尚能发现内心深处还有可以寄托的空间，就只有这一点点文字了，它借着童年的月光、村庄、父爱，照进了我的梦里，让我还可以做梦，梦醒来还有路可走，不至于丧失生活的信仰。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的故乡，在乡人眼里卑微的“七根草”，竟有个美丽得几近脱俗的名字：车前草。

原文刊登于2016年8月21日北京晚报 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