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嵘丨你看到李安的风光，李安却说脆弱是我的本质

李峥嵘：《北京晚报》读书编辑，亲子专栏作者。

随着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上映，导演李安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世俗的标准里，今天的李安毫无疑问是成功人士，然而学生时代他绝对算不上优等生，甚至他一大半的生命都处于低点，由此观察到人性的幽微，最终表现在他拍摄的作品里。

李安，他是如此丰富，又被如此多的人解读，所以在这篇小小的文章里，我只能选择一个小小的点：李安的软弱。

在人物访谈合集《我害怕成功》这本书中，李安说：“大家看到的都是我风光的一面，我也很想表现风光的一面，但事实上我经过很多的失败，脆弱是我的本质。”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并不是说脆弱就等于成功。《我害怕成功》中，李安对主持人坦言：“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也因为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才会动人。你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

1 爱哭鬼

李安从小就是个“娘娘腔”，非常瘦弱，非常容易哭，一年级时甚至每天都要哭一次，有时候看电影会哭到整个电影院都笑话他。这样一个男孩的个性想必会让大多数家长头痛，要想方设法找心理医生纠正他，让他坚强起来。可是换一个角度，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非常敏感、有艺术自觉的孩子吗？

李安小学时不会讲台湾本地话，在学校胆子特别小，初中呢个子又很小，高中才过了1米6。高中更糟，因为他爸爸就是学校的校长，身为校长的儿子怎么可以学习不好呢？李安的本性是很脆弱、很乖巧、不知道反抗的孩子，父亲给他请了最好的老师给他补课，他也很乖地做题，但是成绩就是不好。

心理素质也很差，第一年考大学，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考数学因为紧张，豆大的冷汗直滴，一个字都看不清楚，数学只考了个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后来准备专科考试，进了艺专影剧科。有这样一个儿子，对于从事教育工作的父亲来说，真是失败到家了。《十年一觉电影梦》回忆当年父亲送他去上艺专，看到宿舍还有老鼠跑来跑去，他父亲沉默了很久说，以后出去留学吧。

李安在美国上学比上小学还害怕，不光是语言不通，看到男人长得又高又壮，女人又漂亮，更加自卑。刚开始的两年上课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但是他很善于在暗处安安静静地观察、猜测、揣摩。

就是这样很没有出息的孩子，四十多岁后成为世界知名的导演，拍了很多别人不敢拍的电影。别人惊叹他怎么可以什么电影都会拍呢？李安说跟我很会猜有关系。

2  怕父亲

李安的故事可以从不同角度理解，其中一个启示就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天分，一定要找到适合他的。比如说李安承认自己胆小，但是他对戏剧有天分，碰到这个东西就不再害怕。他在拍《理智与情感》这部电影的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英文句子都不会讲，可是他手下却都是最顶尖的演员，他就是有本事让演员都听他的。语言不是他所擅长的，他反而更注意演员的表情。这部电影获得了七项奥斯卡提名。但是父亲始终认为拍电影不是一个正经工作，直到《理智与情感》拍完时，老李还说：“小安，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对父亲的恐惧和敬畏成为李安电影的一个母题，《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口述：“想来有趣，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和父亲有关。留学是他和我之间的约定，离家千万里即是他的促成。”年近花甲的李安在《我害怕成功》中谈到对父亲始终有一种敬畏和害怕：“我都没有办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怕爸爸。我比他还要强大还要出名，我还是怕他，怕伤害他的感情。”因为他对父亲的惧怕，使他拍出了《父亲三部曲》。拍《绿巨人》，拍《少年pi的漂流》，里面都有与父亲的对峙和沟通。

少有人知的是李安有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名导演伯格曼。李安在二十岁左右，第一次看到伯格曼的电影《处女泉》，他用一种艺术化的语言表达自己的震惊：“好像那一刻被夺走了童贞。”这部电影坚定了他走电影之路。他一直视伯格曼为自己的导演之神。2006年，拍摄《色戒》中李安几近崩溃，经朋友引荐向伯格曼求安慰，当时李安抱着伯格曼，像孩子一样哭泣。那天，伯格曼问李安如何和演员工作。李安说：“有时我很憎恨自己，因为我把他们撕裂，只是为了看见我自己。我把他们撕成两半，杀死他们，以求将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 而伯格曼对李安说： “你要爱你的演员。” 李安称那次拜访为“朝圣之旅”，给了他力量完成《色戒》。

李安和伯格曼

3 怕老婆

李安还有一个害怕的人，就是太太。李安在当兵期间曾经被初恋女朋友甩，对着大海沮丧了两个月。李安是在美国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林惠嘉，当时李安在伊利诺伊大学读戏剧导演专业，林惠嘉是伊利诺伊大学微生物学博士。大家都知道李安曾有六年的时间当“家庭煮夫”。妻子在外赚钱养家不仅毫无怨言，还反对李安改行学计算机，鼓励李安坚持自己的电影梦。李太太幽默地说：“从科学的角度说：李安出生时，颈部遭到脐带缠绕，脑细胞大量损坏，所以他做事非常专注，也只能做两件事：拍电影跟煮菜”。至于两人的相处之道，太太的说法是“我只是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leave him alone)”。李安说：“因为我最脆弱的时候是她给我力量，我就像小孩子一样怕他，我现在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太。”

李安和太太林惠嘉

4 因为害怕才有新鲜感

很多人喜欢李安虚心谦和。太多的谦虚会看起来虚伪，但是李安却让人感到真诚，因为谦虚是他的本性，并不是他做出来的，也不是教育出来的。《我害怕成功》中李安说他的个性跟她妈妈很像，是一个很脆弱、很依赖别人、很胆小害怕的小孩，长大后也不是很强硬，一直也不是很有信心。他自己说一直拍到第九部电影《断背山》，才觉得“我还可以”。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脆弱和害怕，反而始终保持拍电影的新鲜感，就像麦当娜唱的一首歌《宛如处女》(Like A Virgin)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做的那种感觉。”

李安始终不掩盖他的脆弱和恐惧，李安说他拍《卧虎藏龙》是源自中年危机，具体原因不讲了，当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中年危机，所以他通过电影展现出来，片中有一段很有哲理的话，是他亲自写的：“当你握紧手掌，你什么都没有。当你打开手掌，你就拥有全世界。”《十年一觉电影梦》序言中李安说：“我是一个心智与身体都较晚熟的人，个性比较温和、压抑，因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对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实是一起来的。”通过拍摄《卧虎藏龙》，李安治愈了自己的童年幻想和中年危机。

李安在《卧虎藏龙》拍摄现场

正在上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说这不是一个战争电影，他想拍摄的是一个少年纯真的丧失。一个高中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从战场回来，经历了近距离的死亡的考验。我想原小说中《漫长的中场休息》这段话应该能够代表李安的某种心情：“别害怕，因为一定会害怕，所以当你开始害怕的时候，别害怕。”“恐惧是所有情感之母，心有恐惧，才有爱恨、鄙视、伤心、愤怒等情感。”李安用最新的技术展现出人内心的复杂、思绪的流动和一个中年人的反思。

从李安身上很能看到传统的智慧——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了，可是柔弱却能战胜刚强。李安承认自己的软弱，但是并不怯弱，他从来不曾停留在人生的低谷，在每个阶段，他都勇敢面对自己的脆弱，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艺术的真诚。

李安只有一个。如果我们也可以面对自己的脆弱，从中找到对自己和世界的同情和怜悯，也可以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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