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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长安遗香——编剧邱刚健逝世三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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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她留给自己/饿的时候吃。
──邱刚健《情诗》

邱刚健先生晚年近相

2013年11月27日，邱刚健先生于北京逝世，至今又是三载春秋；临别悄然而低调，像夕辉收敛起最后一道金光，静谧得怕惊扰了蜻蜓轻舞的翅和蛙声起伏的鸣，但他留在电影胶片内的虹影，却早在年华的长卷上落下锦绣绚烂的印痕，如同一首关乎美的歌谣，流光作谱、四季为拍，与他编织的那些艺术的音符，在时间外摇曳飘扬。

邱老摄于其任导演影片《阿婴》片场（左一）

邱老惯于躲在笔墨背后，从楚原导演的蕾丝奇情风月片《爱奴》到许鞍华的新浪潮扛旗之作《投奔怒海》，他以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写就几多任时光奔流却弥坚不衰的银幕经典，金像、金马都曾奉上“最佳编剧”奖座示意赏识与尊敬，而台下的观众却想不到，挂一枚《胭脂扣》奈河桥头苦候殉情怨侣的“如花”梅艳芳和蝴蝶飞不过人言沧海的《阮玲玉》张曼玉，都是诞生于他纸页间的神奇。

《爱奴》就已显示出贯穿邱老作品的对女权、的关注

邱老的名即便资深影迷聊起，约莫也觉陌生，他本就不愿喧宾夺主、以其犀锐锋芒招徕注视与赞美，仙风道骨的高人总是隐迹红尘外，在不染繁华喧嚣的远处指点迷津——他，才是导演与角色身后掌控整盘棋局的木偶提线人。

邱老曾三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金字招牌

但邱老笔端倾泻的作者风格太浓郁，仿佛搽在耳际、皓腕间的几滴香露，藏不住的气味，渗透出他存在的证据，那是导戏的人与演戏的人都盖不住的胎记：女性总是牵引剧情推展的针线、爱极尽悲戚、汹涌又破坏力强烈的欲望、末了再指向注定的寂灭和无尽的苍凉——学兼中西、钟情古典文学、成长于四零年代后笼罩日本文化遗风的台湾、勘破生死色戒，融汇一炉，共同煮沸他的异数式艺术。

邱老上世纪60年代在台湾创办《剧场》杂志，一生挚爱文学、电影等艺术

倘若以植物作喻，李翰祥该是老宅古院中参天的银杏，雄壮的枝干，供鸟儿筑巢、投下荫蔽予人乘凉，是心系天下的大胸怀；

徐克则是山巅云海的松，姿态耸立、苍绿遒劲，任江湖风刀霜剑依旧老辣挺拔，是从不臣服折腰的逍遥侠士；

许鞍华是瓶中简单而灿烂的兰花，杜绝妖艳、与世无争，默默旁观岁月荣枯，绽放、凋零都是淡泊的，素雅高洁，在时光里静静、久久地芬芳；

王家卫是掩映于夜色的睡莲，朦胧、隐约，美得梦幻而缥缈，又带点与白昼相隔的惆怅，自有一股无法洞悉的深意；

王晶是时令的草莓，卖相鲜艳诱人，口感汁多味甜，不必玩什么养生养心的深度，开心旺市就好；

《美与狂》恰是精准概括了邱老在戏剧、电影、诗歌上的才华

而邱刚健呢？他是大唐长安城里暮春的玫瑰，姹紫嫣红开遍，盛放似火，却又添了开始颓败的凄凉，但纵然萎谢也是无损美艳与香气的，他能让这濒死的绝色和毁灭的遗憾一直留存你心中——电影虽已落幕，但余味悠久，穿越漫漫岁月，每每忆起都是最初最饱满的情绪。

邱老诗集《再出发的时候》

邱老自上世纪六零年代入驻邵氏任编剧，和著名大导张彻的合作让他有机会将多年积攒的对文艺创作的见解输出给大众，直至1982年撰写《投奔怒海》的本子，，终于迎来编剧生涯首个巅峰——他从日本记者的视角切入打量越南战争，充满批判的自我审视和强烈的人文关怀，为港片矗立起艺术探索的新高度。

《投奔怒海》中青涩的刘德华，极佳的故事高度给了他充足的发挥空间

与邱刚健多有合作的新浪潮导演还有谭家明与方令正，张国荣、汤镇业主演的《烈火青春》和夏文汐挑大梁的《唐朝豪放女》都是其独辟蹊径的另类佳作——《烈火青春》的故事灵感撷取自大师尼采的游牧思想，邱刚健集中笔墨展现了青年一代精力旺盛却精神虚无的痛苦，对社会制度、凡俗传统、，从“破坏欲”这一新颖角度为青春做了最独特的注脚。

张国荣、叶童领衔的《烈火青春》是港片新浪潮的重要作品

之后邵氏日薄西山，其穷途末路时所拍风月片多为圈钱，独《唐朝豪放女》以不俗的艺术厚度脱颖而出。擅写女权的邱刚健此番笔调尤其先锋，不仅让充满争议的历史女性鱼玄机轻解纱衣以胴体大胆挑战男根社会规则，更赋予她乔治·桑式的自由意识：

邱老笔下的鱼玄机像个先锋女权战士

舍弃安逸生活皈依清贫道门、不断与各色雄性交合体验生命超然，活得毫无拘束，19岁的夏文汐也把她光洁的身体、妩媚的神态与不羁的意识都演成了诗，使影片才思娱乐、文商兼得。

夏文汐与万梓良也贡献了大胆表演

虽有周润发、林青霞搭档，1986年的《梦中人》因年头久远，已然不太出名，似乎打开电影，散逸的都是一股子樟脑球的味道；这是邱刚健与区丁平导演一次极为妖异的合作，古今交错两段悲恋，有点像李碧华《古今大战秦俑情》的此恨绵绵，也带着《巴黎最后的探戈》燃烧的欲望和燃尽后的凄怆，一派迷离暧昧。

关于穿越、的《梦中人》，极尽凄美的林青霞

台湾作家朱天文曾在《荒人手记》里提到过这部作品，“空洞，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药可救……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到来世再烧，是由于无结果无后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恰是概括了邱刚健标志性的诡异风格，也是他的故事，挖掘出周润发、林青霞在商业价值鼎盛时期被人忽视的艺术面。

《梦中人》给了“商业片”演员周润发、林青霞更多艺术价值

之后便是邱老作品中最具声望、名头最响的《胭脂扣》与《阮玲玉》——他也开启了和关锦鹏导演长达七年的亲密合作。无论是痴心枉付、半世做鬼也不安的如花，还是烟火般刹那芳华的阮玲玉，邱刚健都为这些专门背负悲剧命运的女性赋予抗争意识和现代女性独立自主的新思想，使她们在无常的造化中凸显出柔软的美和坚韧的力量。

《胭脂扣》里如花的幽怨形象如此深入人心，梅艳芳的表演和邱老的剧本都功不可没

邱老最擅刻画诸如《阮玲玉》这种体现女性细腻情感的电影

在和关锦鹏的数度合作中，邱老自己最偏爱的反倒是湮没于《胭脂扣》及《阮玲玉》大名的《地下情》——影片架构轻巧简易，却密布多层次的网状人情关系，周润发、梁朝伟、温碧霞都在各自电影生涯早期贡献出难得的文艺性表演，也为邱刚健再次赢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

稚嫩的梁朝伟和温碧霞在《地下情》中实现了演技大突破

邱刚健也并非一意为他人做嫁衣——他也曾亲自担任导演，执导过两部“生人勿近”的小众电影：

邱老摄于《阿婴》片场

空旷的荒原上耸立着一尊尊无头的巨型人像石雕，少了脑袋的冰冷身体，如同一块块墓碑，这是邱刚健要求的充满漠然和割裂的空间，是这个爱的温度渐渐失去、阴司般的幽冥人世——电影《阿婴》。邱刚健借助黑泽明《罗生门》的框架，构建了一出关于欲望、生死的迷局，阴森又诡谲，而观看的人就像侦探一样，在迷离的悬案中搜寻蛛丝马迹。

诡谲的《阿婴》，王祖贤与单立文摄于片场

从《爱奴》、《唐朝豪放女》再到《阿婴》，邱刚健一直执着对欲望的探讨，而这些作品的传奇女子也和阿婴一样，具备强烈的反叛精神和对自由爱情的渴望。只不过，《阿婴》的表现手法更生猛，让人性偏向生物性，反映出60年代性解放对创作者的深远影响，尤其王祖贤独坐石墩的桥段，她手持一方汗巾细细擦拭面部、小腿，镜头像精密的手术仪器般打量着她，这种纳西索斯式的表演正是邱刚健对女性极致之美的幻想与重塑。

阿婴的造型也体现出邱老钟情的日式古典风格

《阿婴》是邱老异色美学的一次集中爆发

枫树的枯骸、斑驳的落叶、墨青的石笋，《阿婴》极简主义的小剧场舞台布景，陈列着雕塑一般的道具，叶锦添的造型设计更大胆先锋，冰肌雪肤、樱桃红唇，“病娃娃”王祖贤白袍长衫极具视觉震撼；叶锦添回忆在《阿婴》超现实的环境内，他与邱老的风格相互融合，都不愿只停留在平庸的常态，他们用“傻气”的想象创作出惊喜连连，这种默契和熟悉至今依旧存在心里。

邱老摄于《阿婴》片场

另一部邱老独立执导筒的电影《唐朝绮丽男》就更不脍炙人口，这部作品是《唐朝豪放女》的“衍生品”，也着眼于描绘性，同样由夏文汐担纲女主角，但却并不卖弄她的身体，却以更加私人化的视角展示了唐代的风物和同性爱、恋物癖、恋尸癖等诸多敏感、禁忌话题，钮承泽、张世等的演绎狂放而反叛，可惜网上资源稀缺，大多观众无缘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