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漫画是简笔而注重意义的一种绘画



丰子恺对中国画深刻的理论探索与他的漫画创作相辅相成，同步进行。二十世纪20年代初，丰子恺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任美术教师,在钻研艺术理论的同时，常将平日信口低吟的古诗绝句及生活中感受颇深的事物，简笔描绘出来。

两家的父亲 纸本设色 1932年

这些风格特别、诗趣极浓又饱含生活气息的即兴画，得到当时同在春晖执教的朱自清、夏丐尊、朱光潜的赞赏。在他们的鼓励与支持下,从1924年起,丰子恺的中国式漫画便在全国一些著名报刊不断发表。

杨柳岸晓风残月 纸本设色 1934年

1925年底,文学周报社为他出版第一本画集《子恺漫画》。在该书的题跋中，俞平伯对丰子恺的中国式漫画作了这样的解说：“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比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几笔，似乎很粗率，然而物类的神态悉落彀中。”这段话相当准确地勾勒出丰子恺漫画的特殊风格。

好鸟枝头亦朋友 纸本设色 1949年

1934年丰子恺撰写了一本关于漫画的理论专著《漫画的描法》，系统总结了自己漫画创作的经验及对漫画的性质、分类、技法与审美价值的看法。他给漫画下了一个定义：“漫画是简笔而注重意义的一种绘画”。意义是漫画的灵魂,漫画以含有丰富内容的意义为第一要素，形象色彩的美则在其次，所以“制作漫画，必须先立意，后用笔。”漫画是思想美与造型美相融合的综合艺术；它如同绘画领域的随笔和小品，随意取材,涉笔成趣，以小见大，内蕴精粹，其构图、形象、笔法、色彩都常取变形、夸张、简化的方法。

游春人在画中游 纸本设色

1949年丰子恺曾谦逊地将中国漫画创始人的称号让给陈师曾，但陈师曾1914年所作的《北京风俗画》，还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漫画，画家本人也未将它作为漫画创作。“漫画”这个词,是郑振铎专为丰子恺的画命名而产生。中国的漫画艺术应该从丰子恺开始,在他之后，漫画艺术才逐渐发展起来。然而,由于漫画贴近人生又讲究意义，“因此最容易被利用为争斗的宣传工具”，加上40年代正处于激烈社会现实斗争中的青年漫画家，大都缺乏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学养，“故多模仿西洋画风,少有保住中国趣味者”，所以真正具有长久审美价值的漫画作品十分罕见。

冬日街头 纸本设色

1949年“中国趣味”是丰子恺审美关注的焦点,也是他的漫画不同于一般漫画最根本的特征。在他的中国式漫画中，中国传统绘画独有的笔墨韵味、诗情哲理、气韵美与意境美以及简化、象征、变形等高超手法，都得到充分的继承和发展。它的画风融中西画法于一体，但绝不是生拼硬凑，更不是在纸上凑合,而是在心中化合，吸收西法，同时真正“保住中国趣味”。

旧时王谢堂前燕 纸本设色

1949年正如张大千所说：“一个人若能将西画的长处溶化到中国画里面来，要看起来完全是中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的外观,这需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再加非常勤苦的功夫，才能有此成就。否则,稍一不慎，就会变成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等于走火入魔了。”在现代中国画家中，极少有人像丰子恺那样将中西画法融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地步。

接吻 纸本设色

1949年漫画被丰子恺分成三类：“感想漫画”“讽刺漫画”和“宣传漫画”。他认为“感想漫画”才是漫画艺术的本体，是最艺术的一种漫画，是一种出自艺术家的真情实感，以感人景象显示某种世间相，又饱含诗情哲理的漫画。这是丰子恺独创的、与众不同的漫画样式，也是他全部漫画创作中最耐人寻味、最富审美价值、最能代表其美学观点的漫画样式。

丰年牛亦乐 随意过前村

丰子恺的“感想漫画”大致又可分两种，一种是以景色情调为主，有意将诗画结合，常常用诗句直接作为画题，如《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蜀江水碧蜀山青》《几人相忆在江楼》等，这些漫画犹如中国山水写意画的精彩缩影；另一种以人或物有生命的活动为主，从瞬间活动发掘极有价值的生命意义和情感韵味，如《小梦》，描绘一个幼儿手持一朵野花安祥入睡、稚态可掬的情景,但引发的却是对人生美好理想追求的纯真态度的深刻思考；其他如《生机》《战争与花》《群鸥》《大树被斩新代生》等都属此类，形有尽而意无穷。

篱角梅初发

丰子恺的“感想漫画”常被有识者比作唐诗绝句(朱自清最早作了这样的比较),蕴藉隽永，明快清新，景中生情，情中生景，达到中国艺术意境美的最高境界,具有独一无二的鉴赏价值。此类漫画与中国传统写意画保持内在精神的一致，对创作主体的人品学养提出极高的要求,其绘画境界是其人格精神与艺术理想的集中体现。

黄山蒲团松

由此可以看出丰子恺的漫画创作与他的理论探索之间的联系，如果没有中西审美文化比较研究的宏观视野，没有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特性如此透辟的理解，没有在深厚学识造诣基础上养成的卓尔不群的眼光，他的漫画就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成就。另外两种“讽刺漫画”和“宣传漫画”，则是密切结合现实斗争、以写实为主的漫画,丰子恺的多数漫画属于这两种类型。

春色满园关不住

《病车》《仓皇》《云霓》《高柜台》《馄饨担》《卖花女》《冬夜工毕》《二重饥荒》《贫民窟之冬》《兼母的父》《似爱之虐》等都是其力作。从这些漫画的标题就可看出它反映生活面之广，体察社会之深;从普通老百姓的日常人情世态的生动刻划到重大历史事件的真实面貌的深刻揭示，都在他漫画中得到活生生的反映。

长堤树老阅人多

此类漫画突出表明丰子恺革新中国画的新思路。晚清中国画坛的最大弊病是远离现实生活,作画不讲社会意义只讲笔墨韵味，一味仿古守旧,以致画风日益枯寂凋敝,陷入形式主义与复古主义而不可自拔。

妈妈刀尺忙

1934年丰子恺在《谈中国画》一文中明确提出,革新中国画首先必重新摆正艺术和现实的审美关系：“为什么现代的中国画专写古代社会的现象，而不写现代社会的现象呢?例如人物，所写的老是高人、隐者、渔翁、钓叟、琴童、古代美人；为什么不写工人、职员、警察、学生、车夫、小贩呢?”

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歌，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丰子恺的漫画创作不仅为中国画开拓了一个新画种，而且一扫传统中国画超逸守旧的画风，将它重新深深植根于现实生活的沃壤之中，直面人生，以新的形与色表现新时代的精神，为中国画革新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凌晨闻扣门（局部） 纸本设色 19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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