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骆驼刺 | 哭泣的骆驼

泾   川

教   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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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骆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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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流泪的骆驼吗？我见过。

至今，我仍然记得第一次与一头骆驼相遇的情景。

那年镇上过交流会，我和伙伴们赶去凑热闹。小镇偏远落后，街道一向是萧索冷清的，只有在两三年才举办一次的交流会上才有这样的盛况：狭长的街道被小贩们依次摆开的摊位围拢得拥挤不堪，过往行人摩肩接踵迟滞不前，有秦腔演出的戏场更是人山人海，往日一眼能望到头的街道在人流的拥挤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变得漫长，走也走不到头。我和同伴一边卖力地嗅着从街道两边店铺里飘出来的诱人香味，一边猫着娇小的身子在人群里穿梭。听说东街来了耍马戏的，我们按捺不住一颗好奇的心，一门心思要去看看。好不容易到了东街，那里早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孩子的猎奇心是最强的，何况闭塞的小镇常年没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来刺激我们的感官，于是瞧着人群里有缝隙的地方就无所顾忌地往里钻。终于挤了进去，才看见被围拢的场地上有两只猴子和一个长得和马一样高大的不知名的动物。它们的身后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在厉声“指挥”着，嘴里说着我没有听过的外地语言，大概是让那两只猴子跳啊、挠啊之类的。猴子稍有停顿，那男的便把细长的鞭子在地上甩一声，鞭梢在空气中“呼哨”一下发出有力的响声，一阵土雾一下子在脚下弥散看来。猴子是聪明的，在鞭子扬起前一挠后脑勺就“吱吱”地扑向对方，开始没完没了地厮打、抓挠或追赶，还捡起别人丢弃在地上的烟头放在嘴里装作吸烟的样子，然后互相抢来抢去。它们滑稽的动作和灵敏的神态惹得周围的人群不时发出一阵哄笑，人们指手画脚又怂恿着它们继续攻击。

所有人几乎都在看着两只上串下跳的猴子在表演，而我，却默默注视着那头被别人叫做“骆驼”的动物。自幼生长在农场，见过也听说过很多动物和牲畜，可是对于骆驼，我是第一次遇见。

那时，它那么近，就在我的眼前，我几乎可以听到它时而粗重的鼻息或腹腔里偶尔发出的低弱而和缓的肠呜声。它比家里的牛马更高大一些，但背上两个凸起的类似山峰一样的东西让它看起来和牛马又完全不同。它很瘦，瘦得可以看见突出的骨架，背上靠前的一座峰似乎塌陷了，歪倒在一边，身上多处黄褐色的毛有些脱落，粗糙的微红色的皮裸露在外，让人不忍去看，尤其是四肢上有骨节的地方，是明显的磨损后的斑斑伤痕，有些已然结痂，有些还凝着鲜红的血丝。它被拴在一根树桩上，一直很安静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站立着：眼睑微垂，挺着粗长的脖颈，头部向前张望。我一直端详着它，企图去判断它的年龄，或者想从它粗粝厚重的脚掌上猜测它走了多远。眼里看着它，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疼。

看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人陆续离开，两只猴子开始把“作战”的阵地转移到那头骆驼身上，一会儿在它四周追逐，一会儿又顺着缰绳攀到它的头上、背上，在它隆起的两个峰上逗弄，骆驼始终动也不动地任由它们闹腾。或许是一只猴子挠到它背上有伤痕的地方了，它突然扭过头猛烈地摆动了一下身子，两个站立不稳的猴子就狼狈地翻滚了下来。未及骆驼摆过头去，只听“呼”的一声，那中年男子手中的皮鞭就落下了。人群中发出一片唏嘘，我的心猛地搐在了一起——那响亮的一鞭抽打在了骆驼的背上。鞭子触及到骆驼身体的瞬间，它整个背部迅疾地隆缩了一下，一绺绒毛快速地皱起。与此同时，它发出“哼哧”的一声。那声音，似乎不是从鼻孔或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心里或身体内部某个更深处的器官里发出来，沉闷到让人揪心。

被鞭子抽打后的骆驼还像原来一样挺着头站立着，身上留着一道清晰的鞭子的条痕尚未消失。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感到特别难过，我觉得它比农场里我们每天放牧着的任何一头皮毛光滑、自由自在的牲口都可怜，于是忍不住用袖子抹起了眼泪，对那个手执长鞭一脸恶相的人简直恨透了。泪眼朦胧中，我看到骆驼深陷的眼窝里也噙满了泪水，尽管它的头颅还是高高挺立着，尽管它长长的睫毛可以遮住整个眼睛，我还是确信它的眼里的确是泪水。我瞪大眼睛盯着，看着那一行泪慢慢地浸了出来，顺着斑驳的绒毛一直滑落下来，最终无声地落在脚下的黄土里。

骆驼流泪了！

第一次，我看见一只会流泪的动物。我怔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头哭泣的骆驼，它眼神漠然，视线似乎要越过人群穿透到更远的地方，或者，它眼里是空洞的，什么也不想看，只安稳从容地站立着。它还在被两只猴子戏弄着，有人艰难地爬上它的背上换着各种姿势和笑容去照相，扳着它的驼峰抖动着，一堆嘻嘻哈哈的人群围观着。我慢慢扫过那些脸上写满好奇、喜悦、嬉笑的人群，没有人在意眼前的骆驼刚刚被沉重地抽打过一皮鞭，更没有人注意到它有些呆滞的眼里，在几秒钟之前曾经流出了一行泪水。

之后，和我后来遇见过的很多街道耍把戏的一样，人群里钻出另一个面色威严的男子开始挨着围观者要钱，人们在放有零钱的盘子伸过来之前都慌张地散开。最后，空场里只留下两只精疲力竭的猴子和那头流过泪的骆驼。

那一次，我知道了除了人之外，动物还会流泪。那一天，我年幼的心灵开始有了伤感。那头哭泣的骆驼让我没有勇气再去靠近它，它干瘪的胃里也许没有一把青草可以嚅动，它瘦弱的身躯也许还会被皮鞭抽打，它粗厚的脚掌也许得走上千里路，它歪倒的驼峰上还得驮着沉重的行李，更重要的是，它也许还有一行泪水在默默地积蓄着。从它身上，或者从它的一滴泪里，我过早地懂得了世事艰难，活着不易。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峰流泪的骆驼，每每想起，“孤独”这个词语就即刻萌生。是啊，人群喧嚣中，一峰离散群体的骆驼，不知长途跋涉了多久，站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没有自由，前途未卜，那一行泪不是它皮肉之苦的哭泣，该是它内心孤独无助时唯一的表达方式了。

长大些，读林海英的《城南旧事》。在她的《冬阳 童年 骆驼队》里，那些驮着“南山高末”或“乌金墨玉”的驼队在冬天的阳光下一步一步从遥远的地方走进老北京胡同，在卸去沉重的背负后，它们安静地跪在地上吃着草料，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吃饱，然后带着清脆的铃铛慢慢走回去。那些场景、人物和旧事就缓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温暖，那么柔和，让我禁不住跟着她一起重临童年的单纯，回首岁月的温暖。我想象着那群骆驼一定有光滑柔顺的驼毛，一定悠悠然走在柔软的沙漠上，虽然载重不少，可没有人驱使它们、鞭打它们，于是它们任劳任怨、沉着温和地走过无垠沙海和漫漫长路。

也许因为年少时生命中的第一头骆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于是我后来更喜欢关注一些沙漠影视节目。几年前，电视剧《胡杨女人》热播时一度吸引我的眼球，让我既沉浸在美丽宽阔的大草原和奇异秀美的胡杨林里，又为剧中善良淳朴、豁达豪爽的主人公所感动。女主人公斯琴遵从“诚实信用”的原则，一直为偿还阿爸留下的债务辛劳奔波。她所饲养的“白旋风”是头高大健硕的骆驼，灰褐色微卷的绒毛盖了一身，脖颈上彩旗飘飞。它是一个特别具有灵性的动物，它通晓人意，多次为一家人报信解难，与主人共患难。在得知主人食了毒草不省人事后，它因为自责连日不吃不喝。当它被牵到院子里与昏迷多日的主人最后相见时，它围着主人的病榻转圈，不住地扬天发出凄怨的鸣叫，眼里的泪水在蓝天白云下一滴滴滑落在地。最后，它在伸长脖子最后一次细嗅主人的味道后，俯下身子跪倒在她的身前，低下一直挺立的头颅附在大地上，直到没了呼吸。它是为主人殡葬的一头忠诚、聪慧、善良的骆驼。它的泪水，有对主人的养育之恩，有对主人的愧疚之心，也有它和主人的深沉之爱。那个悲凉的情景，让在场的每个人无不动容，也让屏幕前的我因为感动而泪水长流。于是对于骆驼，我有了一种更亲切的认识。

更深层的认识骆驼，是在看过《骆驼客》、《血浴驼城》等西域电影后。浓郁奇特的异域风情、神秘传奇的大漠色彩、苍茫辽阔的戈壁景象让人迷恋，一群群穿行在漫天黄沙或落日孤烟中的驼队更让人感慨不已。在漫长寂寞的旅途里，在干旱多灾的沙漠里，人和动物的相依为命，生物和自然的生存对抗，都无不展现出一种大气凛然、向死而生的勇气和力量，每一幕都让我深深震撼和沉思，每一个情节都让我对“沙漠之舟”这一动物心生敬畏。如果说人是最聪明最坚强的，那么在那个现代交通工具没有问世之前的漫长世纪里，一群身驮重担日夜兼程的骆驼，留给世人的唯有对生灵的高度敬仰和对生命的感怀珍惜。越是在最艰难的环境里，骆驼所表现的越是一种不畏艰险、迎难而上、临危不惧的沉稳持重和大气磅礴。那个时候，没有一峰骆驼逃窜或流泪，挺着驼峰和头颅在辽阔的沙漠里傲视苍茫，步步向前。

后来，我也像儿时的那峰骆驼一样，走了很多路，遇了很多事，担负了生活所赋予我的很多内容。不过还好，我早早学会了寂静无言和默默承受，然后坚强地扛起来，沉稳地走过去，最后发现，总有那么一段路是可以轻装上阵、自由自在的。

如果，你曾见过一峰哭泣的骆驼，请不要无视或轻笑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