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厨房
欧阳江河
在万古与一瞬之间,出现了开合与渺茫。
在开合之际,出现了一道门缝。
门后面,被推开的是海阔天空。
没有手,只有推的动作。
被推开的是大地的一个厨房。
菜刀起落处,云卷云舒。
光速般合拢的生死
被切成星球的两半,慢的两半。
萝卜也切成了两半。
在厨房,母亲切了悠悠一生,
一盘凉拌三丝,切得千山万水,
一条鱼,切成逃离刀刃的样子,
端上餐桌还不肯离开池塘。
暑天的豆腐,被切出了雪意。
土豆听见了洋葱的刀法
和对位法,一种如花吐瓣的剥落,
一种时间内部的物我两空。
去留之间,刀起刀落。
但母亲手上并没有拿刀。
天使们递到母亲手上的
不是刀,是几片落叶。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听秋风。
深海里的秋刀鱼
越过刀锋,朝星空游去。
如今晚餐在天上,
整个菜市场被塞进冰箱,
而母亲,已无力打开冷时间。
母亲的大地,儿女的千山万水
撰文 | 朱佳发
厨房是属于母亲的。“在厨房,母亲切了悠悠一生”,欧阳江河献给母亲的这首诗《母亲,厨房》,从儿女们理由当然得熟视无睹的厨房切入,在时空转换中,让大地成为了母亲的厨房,而母亲的厨房则是儿女的千山万水。
母亲的厨房,在“万古与一瞬之间”,“在开合之际”,在生死之间,在快慢之间,甚至在悖谬之间,忽远忽近。从“没有手,只有推的动作”和“但母亲手上并没有拿刀”中,我们已经知道,“母亲”已在天国,而母亲常用的食材“萝卜”、“凉拌三丝”、“鱼”、“豆腐”、“土豆”、“洋葱”,则在母亲出神入化的刀法中,成了“千山万水”。
刀起刀落,云卷云舒,从母亲的厨房到大地的厨房,诗歌在自然而然中完成着不可思议的跳转,而这并非作为具体个体之儿子的偏爱与错觉,而是在刀法之上,母亲经年累月倾注情感而致的神奇。每一位母亲都是平凡的,每一位母亲又都是神奇的,这神奇,建立在由平凡灌溉而成的伟大,这伟大贯穿于养育子女的每一次劳作,每一个日子,每一个日子的柴米油盐和酸甜苦辣。
就像这一日三餐离不开的厨房,从苦难中走来的厨房,在完成着填塞一家人肚腹的天然使命的同时,因着母亲的巧手,也以物我共舞的对位法,使进入厨房的每一件食材获得了灵气与生命,从而使母亲的厨房向大地的厨房,进而再向大地是母亲的厨房演进。
大地成为了母亲的厨房,作为千山万水的儿女们,便可时刻与在“厨房”的母亲相遇——这时,诗歌呈现的神奇,也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涅槃。
“深海里的秋刀鱼/越过刀锋,朝星空游去”,诗歌的最后,连秋刀鱼都游向在天上的母亲,这不仅是鱼的眷恋、跟随与献身,更是一种朝圣和膜拜,对母亲,这大地厨房的主人。
紧接着,气氛陡然冷了下去。对,母亲在天上,则“晚餐在天上”,但,“整个菜市场塞进冰箱,而母亲,已无力打开冷时间”。一份冷色调的伤感在诗歌的结句蔓延,对母亲感恩之后的歉疚随之而来——在厨房把刀法使得出神入化的母亲,让厨房成为滋养万物的大地一样的母亲,在儿女们成为了“千山万水”之后,却已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再也无力做什么了。
就这样,诗歌在时空穿越与大开大阖之后,最后让我们进入了“冷时间”,在怀念、感伤与歉疚中心堵语塞,心酸孤寂。
欧阳江河,原名江河,1956年生于四川泸州市,著名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现居北京。著有《透过词语的玻璃》《如此博学的饥饿:欧阳江河1983-2012》《凤凰》《大是大非》等诗集与文论、随笔集。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等。
撰文:朱佳发
配图:丰子恺
摄影:郑俊彬
小编: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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