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加斯加番外篇之二（下）

小时候看过几集和阿凡提一个画风的片子叫《镜花缘》，其中印象最深是两面国，那个岛上的人头都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前后各一张嘴脸，真真儿的“前恭后倨前倨后恭”。后来发现原著更有意思，整整半部书都在讲一个叫唐敖的失意读书人跟着亲戚的船在海外做生意顺带游玩探访的经历。书里的行程动辄千里万里，但居然去到的很多依旧是化内之邦，这些国家读的还是孔孟，考的还是科举，说的大都也是中文。原来作者是在写寓言，借什么君子国、黑齿国、大人国、女儿国等海外番邦来反讽和影射天朝时弊，有失礼求诸野的意味，是不能拿着世界地图当真来比对的。李汝珍毕竟没有用坤舆万国全图来作地理蓝本，据说倒是抄了不少大荒经，小说里什么麒麟凤凰的也确实和老虎山鸡一类比邻而居。最终，唐先生在离家几万里的地方突然就登上了蓬莱仙境，而他之所以知道这里是蓬莱是因为那个岛上有块碑写了“蓬莱”（赤裸裸的剧情不够符号凑啊，也不知道玄奘法师到了西天是不是也遇到个路牌界碑什么的写着天竺欢迎你），然后他就丢下老婆孩子决定留在岛上成仙了，彻底告别功名利禄市侩人心，告别人生这一场镜花水月。

无独有偶，法国有位叫涂尼埃（Tournier）的作家，在《鲁滨逊漂流记》的基础上改写了一部小说叫《星期五或太平洋边缘》（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还藉此拿了法兰西学院大奖。法语里这个Limbe其实就是Limbo，指的是一种处于两个世界或结构中的不稳定状态，比如鬼门关，比如《盗梦空间》最后那两口子跌入的第四层梦境，比如唐敖在海船上飘荡和访问外域的日子，也比如春节长假结束第一天上班时候满脑子跑火车的咱们。涂尼埃在这本小说里写了鲁滨逊的三个状态，首先是船难后的绝望，随自然摆布，认命；接着重燃生活之希望与勇气，借助沉船上剩下的工具仿制和重构一个与文明社会一样的生存环境，也在自己的内心重新打造了与这文明社会一致的心理秩序；后来解救了土人“星期五”，“星期五”不小心把鲁滨逊搭建的一切东西给炸飞了，姓鲁的只好学着“星期五”的生活方式过活，却在其中发现了另一种生存的真谛，领悟了在自然中思索存在意义的乐趣并真正拥抱“星期五”式的生活。最终，当有一艘船经过岛屿时，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鲁滨逊留在了岛上。

海盗也好，隐者也罢，无论这追名逐利怒海争锋，又或者避世求仙一朝得道，亦都是岛。

几个月前，马达加斯加举办了首届游戏产业博览会，规模虽小，该有的元素却都具备：国际大作游戏展示、当地软件开发者自我推销、现场比赛、周边销售、Cosplay……甚至塔纳纳利佛大学的天文系还借场子做了一次“大爆炸理论”的演讲。当然也少不了领导发言，开幕当天，马达加斯加前总统Didier Ratsiraka的侄子Roland Ratsiraka前来展会视察并致辞，他饶有兴致的参观了各个展台，并尤其高度评价了本土青年游戏开发者所取得的成就。不过唯独有一点当时我不是太能理解，Roland先生不是旅游部长么？为啥不是科技部、？

好在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茅塞顿开。

话说展会前两月，我在一个客栈的饭桌上和一对比利时小两口聊天，没话找话之际我问那小帅哥：“这又远又贵的为啥选择来马达加斯加旅游呀？”

可能觉得说出来我也不会懂，稍作犹豫，他没精打采的回答：“为了一个电子游戏。”

“神秘海域4？(Uncharted 4)”

“你知道！？”

此刻我感觉小帅哥对我的好奇度和好感度都呈几何级数上升，倒是他那个女朋友在旁边一脸宇宙级懵逼和不可思议。后来她说觉得世界太疯狂了，她男朋友居然在一个遥远的海岛旅游的时候和来自另一个更遥远地方的陌生男人一瞬间心有灵犀，而起因竟然是一个游戏。

所以难道不应该是旅游部长来给电子游戏博览会致辞吗？

几十年前，冯内古特在他的《猫摇篮》开头就写了一个牛逼哄哄的句子：When I was a younger man--Two wives ago. 我立刻决定要把这本小说读完，特么的难道又是个亨利米勒或者布考斯基？没成想冯大爷在下文走了深沉的路子，最后成为马尔克斯和贝克特的结合体。虽然被冯大爷这么晃了一把，但军阀小岛国海边那一瓶神奇试剂分分钟冰冻整个世界的场景在我心目中居然超越了蚂蚁在雨水里啃食奥雷梁诺家族的画面。

这是纯幻想小说吗？一开始我觉得是，但后来想到金融危机次贷风暴，一帮大人物在避税天堂把这个世界搞得百孔千疮，闹出神秘的巴拿马名单闹出冰岛总理辞职，闹得北京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了一个叫开曼群岛的地方，还知道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只是一个国家的名字，我就开始更加崇拜冯大爷了，这就是传说中有预言能力的高人吧？或许搞不好还是德鲁伊或者大法师转世呐。再后来看到了欧莱雅拥有者莉莉安阿姨在印度洋上购买的私人小岛，她在那岛上修建的房子奇幻到不用任何特效就可以借给卢卡斯去拍星球大战，我更加坚信如果我的想象力太正常，那么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可能就太肤浅了。

全球化的轰轰烈烈，后现代的支离破碎，这无中生有似假还真，杜撰写实戏里戏外，依然是岛。

是的如果只认那张摊开的世界地图，或许我会相信麦金德的“世界岛”理论，会觉得塞舌尔前总统James Mancham那句“没有任何一个被海洋包围的岛国是小国”在吹牛皮，会觉得所谓岛嘛，真就是水围着的一片陆地而已。好在我有幸走过些许岛屿，有幸知道一点翁贝托艾柯的《昨日之岛》和萨林斯的《历史之岛》，喜欢过《南海舡人》和《萨摩亚人的成年》，追过《海贼王》，遇到过比利时小哥，在奥克兰的书店和湾区文学青年喝着扎啤聊过冯内古特，并正在一个叫马达加斯加的地方生活，因此会相信岛有着更丰富的被感知与认识的可能。

两年多前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教授Marc Shell出过一本书叫《Islandology》，他的用意就在于把被降维打击成现代二维地图的岛屿还原回去，用很多例子讲述关于岛屿象征的，实在的，流动的，历史的，偶然的，个人的，群体的，想象的等等存在方式。这本书又让我想起《三体》最后一部中的童话寓言：眼看岛国上的邪恶画师就要用神奇的纸笔把公主固定到二维世界里的时候，公主获得了一把只要打开并不停在头顶旋转就能保护自己免于入画的伞，最终渡过大海，逃出升天。，是否也能找到这样一把 “碧落回阳伞”，维护某些意义的丰富、趣味以及人性呢？

希望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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