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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川北:红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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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对联

/刘川北


        老人离开这个村庄,再没有回来。按照儿媳妇花枝的说法,她自己跑出去了,并非别人把她赶了出去,她自己想出去,由不得别人去哄去劝。老人出走的那天,刚落了村庄的第一场雪,阳光打在残雪上,土得掉渣的猪舍也熠熠生辉,老人得了魔症一般,表情怪异凄冷,神志恍惚诡秘。老人离开了村庄,没有人阻拦,放羊的六儿说,老人去了后山的方向,她一会儿傻傻地哭一阵,一会傻傻地笑一阵,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散乱,越走越远,远离了村庄,远离了世俗。后山供着皇土奶奶庙,老人的失踪在街头巷尾的传说中有了几份神秘与沉重。

  老人一生都在努力地挣生活,没有崇高的理想,似乎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也是村庄多数人的活法,只不过老人的生活异常的艰难与苦涩,在艰难与苦涩中,仅存生存的欲望,在晚风中飘零。她的儿媳是换亲招来的,她的女儿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之后,她的儿子把那一家的闺女娶过来,儿媳花枝精明,迎来送往,调笑有声,年轻时候很有些姿色。老人的儿子是本份的,有些木讷,做人处事便有些死相,不大合群,在乡间这样的人,是被人轻视的,往往成为多数人欺负的对象,即使有人怀着同情与怜恤,也是远远的面相上做出毫不关己的旁观者的表情来。村里传说,花枝的儿子,其实是生产队长的血脉,关于花枝和队长之间在广阔天地的大作为,成为村庄久久不能散去的一块云,在人们的谈笑中,越来越远离事情的本真。

        老人还有一个儿子,由于病症或者受到意外的刺激,有些傻。所有的傻子,并不是真正的傻,只是他们没有成功地蜕掉最后的单纯,他们用孩子的思维来行事,他们用孩子的天真与良善来应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与欺诈,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童话,别的人也因此找到了傻的依据。那些年,我的母亲病了,地里活不能做,有时候往房顶扛粮食,或者围粮囤,人手不够,便叫来傻子,傻子力气大,干活也肯下力气,不会耍懒。傻子所需的并不多,只要人拿普通人的身份去尊敬他,他便也乐淘淘的,任你支使。傻子确实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在他眼里,他对我似乎更信任一些。我那时候在乡村中学教书,工资并不高,但穿着还算干净得体,手上没有硬茧,脸上没有蒙着厚厚的灰尘。满面沧桑的傻子已经有四十岁吧,见到我时,流着口水,问我,我的傻病能治好吧?!他怔在那儿,连问了好几遍,眼睛露出更多的眼白,似乎焦急地等着我的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或者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缺少的只是一个耐心的听众,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上帝没有在场。

  后来,花枝在茅屋里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3斤多,瘦弱,气息奄奄。傻子背着一只土筐,筐里的麦草里埋着这个弱小的婴儿。我猜测花枝的心理,在她看来命运给她开了一个玩笑,于是她的行为里,怀着怨恨,这怨恨强大到一定的量,促使她以反常的规则来报复与发泄。傻子嘴里嚼着一块水果硬糖,水果硬糖是花枝给他的犒赏,筐里的婴儿不哭不闹,或者说,对于一个气若游丝的生命来说,没有哭与闹的能量。傻子走在街上,转过一道弯,爬上河堤,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和他平日里到河沟的湿地放牧一只羊大同小异。干涸的沟地,病鸡病猪,还有夭折的婴儿,沟底上空少不了几只乌鸦盘旋的身影。老人用树枝赶着傻子赶到河沟,把女婴抱了回去。这个婴儿活了下来,生下来没有吃一嘴奶,老人用玉米面糊糊一口一口地喂大。老人给她起了名字,盼盼。至到盼盼上到小学三年级,很少见到她说话,似乎她天生就是一副死板的面孔,不会微笑,没有表情。花枝是村子里唯一拒绝母爱的女人,至到盼盼长到15岁,被一个男人接走,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收好了那个男人的彩礼。

  祖孙三代住在老屋子里。老人拾破烂,傻子跟在后面,背着一只蛇皮袋,走在最后的是渐渐长大的小女孩。碎纸,破铜烂铁,泡沫板……别人不要的东西,全拾进去。老人很少到集市上买菜,散集的时候,她提着竹篮,拣剩菜叶子,我可以猜测到,这些菜叶子,在锅里煮一煮,洒上点盐花,油腥舍不得放。傻子放了一把火,房子烧了,老人只好带着儿子和孙女,搬出来,好在有好心人把闲下来的老房子暂时借给他们居住。不过,有房子住,吃水却成问题,更多的人嫌弃他们的脏,不愿意把水舀给他们。老人带着傻子和乖僻的孙女,绕小半个村子,来我家抬水。我的祖母还在,我祖母同意她们取水,即使我的祖母,也忌讳老人用我家的水桶水瓢。她先推开门,把水接满,然后去门口唤傻子抬水。有时候,她和我祖母一起闲聊几句,我祖母除了陪着她哀叹几句,也没有好的办法。我总听见祖母说,忍着吧,总能忍过去的……我记得有一年过年,老人抬来一个竹筛,上面有一指来长的鲫鱼,老人说,锅砸了,闺女送来的鱼。她唯一的亲生女儿,生活也不如意,有照顾老人的心,也没有照看的能力。那一锅鱼,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求用我家的锅煮熟了。鱼带着鳞,没有开膛破肚,直接在锅里煮,我给她放了些油,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当然生活不会停止不前,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那个叫盼盼的女孩,早早地送给了北京远郊的一个男人,有两三年时间回过来一次,给老人买回几斤糕点,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傻儿子,越来越凶,越来越难打理,有一次居然拿起砖头砸向老人,老人的额角带了伤。最后家族的人,骗傻子说,去给他看病,病好了,就能娶一个媳妇。傻子那几天乖巧得很,只有老人暗地里垂泪。傻子被送到百十里外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老人再来我家的时候,常常把傻子挂在嘴边,我祖母安慰她说,他一时半会丢不了命,不是放到垃圾箱旁了吗,有吃的,饿不死,城里的垃圾箱应有尽有……

  眼看又要过年。老人走了,再没有回来。有人告诉花枝说,有一个无人认领的尸首,像是老人的。花枝当然不会去认领,她的男人,也就是老人的儿子,早几年死于癌症,她刚找了一个有着纹身的男人。按照村里的风俗,家里老了人,过年不能贴红对联,或者不贴,贴的话,贴一种蓝色的对联和吊挂。花枝和别人家一样,贴着红对联,在一片炮竹声中,我的乡村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



作者简介:

刘川北,七零后,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见于《中华散文》《散文百家》《读者》《岁月》《文学与人生》《百花园》《天池小小说》《小小说选刊》《视野》《意林》《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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