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够呛,才会更美好的《新世相》

一

对大多数人来说，每天都总会有些美好的事发生。即便在世相消失的这四个月里，我也还是经常想起一些挺温暖的事情。

“世相”是我个人创办并运营过的一个有50万人关注的微信公众号。有一天晚上，我请读者们用几句话介绍下自己，陆续收到近一万条留言。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农村的中年男人，说他打工时腿受了伤，不能干农活，儿子在外读书，他就跟妻子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一间杂货店。

因为账号消失，我也忘了他叫什么。但我经常会想，他和我处在完全不相关的生活里，我在北京的咖啡馆写东西，他在嘈杂的铺子里看。我谈论的那些东西，除了文学、旅行、科技，爱恨情仇，还包括拗口的哲学，冷僻的深海故事，甚至“App Store开发者守则”。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知道会不会莫名其妙。

当时，有人对我说，真希望20年后，我们还能偶尔打开微信订阅号，看一看世相的推文。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有一个这样的账号，和一群这样的读者，的确是让人相信美好的事会一直发生的。

二

本来应该多写一写“世相”的。最热闹的时候，几十万人曾经一起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每人在后台回复一段笑声，然后剪成一组集体大笑，还有一次，几千个人排着队在后台回复同一句话：“你有权偶尔对这个世界说：去他妈的！”

但在每天一个爆款的年代，这也没什么好骄傲。更不值得骄傲的是，它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所有关注者变成了黑户。我连一个名字都回想不起来。这四个月，我像大多数人失去才开始珍惜的人，想靠脑子记起那些留言和故事。结果，我能想起来的竟然只有三五个。

真的，50万人啊！每天几千条留言，我能记起来的竟然只有三五个故事。我懊恼了很久，自责，后悔，有时候还会很愤怒，那么多陌生人的善意都被我辜负了。

然后静下来想，为什么这三五个故事，只是看了一眼，过了那么久，还能记得住？

一个故事，主角应该是个山西姑娘。她留言说，自己做公务员，不开心，辞职跑到北京来学美甲，每天和几个女同事挤在多人宿舍里，很累。最后勉强有个升华的结尾，说未来还是值得期待的，吧？

另一个是女大学生，发来很长一段话。她和一个要好的男生都喜欢读世相，有一天，这个男生突然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谁也联系不上。她想请我帮她发一条寻人启事，让这个男生看见了跟她报个平安。只用报个平安而已。我会一直等的，她说。

还有一个女孩，去一家公司实习，跟我说，她觉得老总对她有意思，总是找机会带她外出，心里有些害怕，但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好歹没发生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她说。过了一个月，她又留了一条言，说谢谢当时劝告，没有听，结果被欺负了，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都是市井里头特别常见的故事，我偏偏记住了它们。仔细想想，这三个故事，都是那种“相信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故事。或者说，都是那种“误信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故事。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后来慢慢清晰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挺可怕的一种想法。

三

世相有一句挺流行的口号，叫“我们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大意是我们一定能扭转坏流行，杀死坏品位，让世界美好起来。这些天不止一个人调侃着说类似的话：咱是不是就不能改变潮水的方向了？

要是还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真想把那句口号改一改。“我们够呛能改变潮水的方向……”

我也以为世相会一直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有时候，对美好的事情怀有太强烈的期望，反倒让人失望错愕，也变得软弱。

“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大家喜欢这么说。然后靠这点激励，挺过痛苦的生活，让自己舔着血咧开嘴笑。人太需要心里感到坚定，这样才能对抗物质和生活的种种巨大不如意。

但对美好的事情怀有太强烈的期望，容易让人失望错愕。重要的是，它一般不是让人更强大，反倒让人软弱。

我们会产生错觉，误以为期待的事物已经很近了，然后把皮球踢给上帝或者命。

人生很诡异。假如所有希望都失去，陷入绝境，反倒更有力量了。有些勇气，承认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才能获得。意识到自己连命运都无法依赖，不相信有美好的事情在等着自己，人才会把每一步都当最后一步来走，踏踏实实地寻找每一丝变好的可能。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动画片《银魂》，有一句台词说：“等你们长大成人了就会明白，人生还有眼泪也冲刷不干净的巨大悲伤，还有难忘的痛苦让你们即使想哭也不能流泪，所以真正坚强的人，都是越想哭反而笑得越大声，怀揣着痛苦和悲伤，即使如此也要带上它们笑着前行。”

不是说要放弃希望，也不是说就不用期待了，而是说，认清生活没有可侥幸的，还敢继续生活，这才是英雄主义。

所以，你看到的这个新的公众号，名字变成了“新世相”。我其实并没有期待一定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我只是想开始从头做一件做过两年半的事，想老老实实地分享一些长文章，写一些不会被快速遗忘的东西。就像两年零5个月前的深夜，我打开电脑写下第一篇文章时那样。

但这次我准备把那个口号改一改。“我们够呛能改变潮水的方向。但还是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