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明｜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乡愁”

1964年北京市少年宫绘画组组员在鹫峰合影。前排坐者右四为朱嘉明。

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乡愁”

---“景山少年宫学友画北京”有感

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从小学、中学、，到读研究生、参与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及近三十年海外漂泊，身边形成了不同的交往群体。仔细算算，总有超过数百人的各类同学、战友、同事、朋友。其中，最让我不能忘怀地是少年时代，在北京少年宫绘画组结识的“学友”们。

北京市少年宫始建于1956年，位于京城景山公园。从1956年至1966年“文化革命”，是少年宫的黄金时代。在少年宫里有各类小组。进入这些小组的中小学生，需要品学兼优，且要通过专项考试。在1960年前后，北京市总人口700多万人，中小学生总数不会低于百万。但是，能够被少年宫不同小组录取的组员，也就是几百名。在那个年代，他们是非常幸运的。

与美术有关的是位于“寿皇殿”西侧的绘画组、国画组和金石书法组。绘画组教授素描、速写、水彩、水粉和木刻；国画组学习水墨画、书法和篆刻。在这里，通过具有专业素质的辅导员像马耀华、乔治、杨景芝先生授课，还有诸如阿老，叶浅予等一流画家的讲座，组员们得以接受严格的美术训练。

原绘画、国画、金石书法组教室

一般来说，少年宫各美术组的毕业生，更具有考取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优势。而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生，则具有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的优势。我于1960年春天考进绘画组，直到文化革命开始的1966年夏天中止，总共6年，伴随了我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光。

朱嘉明 少年宫的业余比赛 木刻 1962

文化革命，学校停课，，我们这代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但是，绘画组和国画组的绝大多数“学友”，没有放弃美术初衷，不乏著名画家，甚至大师者，更不乏已经古稀之年的顽童，美术“江湖”的“老炮”。2016年8月24日，正是这些“学友”在北京的中华世纪坛举行了“笔墨京华– 景山少年宫学友画北京”开幕式。这不是一般意义的画展，因为这是由北京少年宫绘画组、国画组和金石书法组的1950年代和1960年代数十位老组员，以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为主题的画展。

北京，包含着太多的元素。古老、厚重、深沉，甚至神圣，无疑都是北京最能触动人心的特性。所以，不是任何作家都能写透，甚至敢写北京的，老舍几乎是惟一的，因为老舍的血液里淌流着数代北京人的荣耀和没落，成就和失败，幸福和伤悲，希望和绝望。8月24日，恰恰是老舍沉湖50周年纪念日。50年过去，老舍那些关于北京的文字就成为了绝响。同样，不是所有画家都能画北京的，或者敢于画北京的。所以，远的不说，自19世纪末已降直至上个世纪后期，相比较当代世界上其他的都市和首都，以北京为主题的美术作品，为数有限。所存留的老北京的摄影作品，绝大多数是外国人所摄。这种以北京为对象的美术作品的稀有现象，在进入1990年代之后开始改变。

 
六十年风雨兼程 不忘美育之恩 景山少年宫学友 大团聚大汇展，画册共208页

此次“笔墨京华 – 景山少年宫学友画北京”的数十幅作品，则让人们在有限的空间中，同时看到了水墨画和油画、水粉画之下的北京。在水墨画下：有何扬工笔画的北京，那是一幅超写实的《北海濠濮间》（画册29页），以九曲雕栏桥为中心的一座完美的皇家庭院；有鲍雅贤的《古城春色》（画册43页），尽现已经久远的那个北京的春天槐树、城楼、旧街道和少许居民；有于大武的《古都旧影》（画册59页），远远一座城楼，典型的冬日，天色灰暗，一个由远而近的市场，还有市场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姜寿民的《琼岛春阴》（画册69），白塔，亭子，古松和那个写着“琼岛春阴”的石碑；，古柏为主，背后是数笔朱红的墙，仅此而已，确是紫禁城的象征；有马念慈的《鹫峰》（画册83页），远处山峦，朱红大门，三棵松柏，画法简洁。要不是因为其中游人的穿着，观者会以为这可能是明清时刻的鹫峰形貌；有王铁成的《后海晴雪》（画册96），初冬或者早春的后海，远处的鼓楼，岸边的排房，被白雪覆盖的湖边，近处没有冰封的水面，枯树和枯草，还有几只鸭子。一切都在朦胧之中，却又是那样地写实。在油画下，有（画册135），一轮圆月，一座瀛台，一片湖面，一条土路，无言的沧桑，无尽的思古之情；有朱建华的《故宫午门》（画册143），黄、红、白色色块，还有草绿，构成了一个不知多久之前一个晴天下的午门；有李凯的《故宫午门》（画册149），红墙，红墙之中一座紧闭的大门，一座不足大门一半高的古旧小屋；有戴士和的《护城河》（画册158-159），典型的戴士和风格，城楼和城楼在护城河中的倒影，还有夹在其间的建筑，构成一个以灰黑色为主色调的整体。究竟哪座城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就是北京；有黄毅民的《古都城外护城河》（画册165页），水粉画，倒影在故宫的“筒子河”上的故宫角楼一角和城墙周围的各色建筑，昔日皇权和现代平民的对照。

 
何扬《北海濠濮间》，国画

 已经足够，不再需要列举。“学友”画笔之下的北京有一个基本特征，他们很少画今天北京的摩天大楼，商业中心，车流和立交桥，现代市民；他们画笔留下的是昨天，前天的那个北京。他们选择的场景，几乎都与紫禁城，与紫禁城中的皇家园林，与城楼，与胡同，以及与之相连的树木和水面有关。不乏有些作品，选择的是相同的主体，例如北海，例如午门。但是，却没有重复之感，只有一波又一波的触动。只要在这个画展中自我沉寂下来，就不得说：确实不是任何画家都可以画北京的。这些少年宫的“学友”，我的发小们，能够画这个北京城。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美术功底了得，而是因为他们在北京足足生活了一个甲子以上，还能以美术家独有的目光观察和审视这个城市变迁，他们画的北京自然成为他们特有的北京“基因”的映像，成为他们画笔解读的那个“心”中的北京，达到难以超越的境界。这岂是任何画家可以轻易做到的。

如果看“学友”作品的名称，用得最多的字，即现在常说的“关键词”是“故都”和“古都”。一个“故”字，一个“古”字，都带着特有的乡愁。谁说乡愁一定要离开故土？这些“学友”们用他们的方式，记载了他们的北京“乡愁”。此时此刻的北京，充满了浮华，媚俗和浅薄，财富权力愚昧的结合，已经改变了北京原本的社会生态。世界上有那么多古都，被历史所遗弃地不算，凡是能熬过19世纪的，被伤害损失最大地莫过于北京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所有浩劫、破坏，都在北京城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岂止是一句现代化就可了解的历史课题。对于这种改变，“学友”们是无奈的，是伤感的。在周永明的《消失的胡同里的四合院》（画册170），后面是平地拔起的高楼，前面是拒绝解体却被推翻的四合院，记载了一个厚重的文明被城市化颠覆的时刻。张耀宁学友在1987年曾经有一张童话式的漫画作品，题目是《从前有一个美丽的森林》，告诉人们，北京已经是一个过去的故事。所以，因为这些“学友”的画笔，还会再现那个久违的庄重、尊严和深沉的北京，再现曾经在北京城中俯首皆是的，蕴藏于红色、黄色和灰色之中，存在于胡同、城楼和城墙之中，体现在松柏、槐树和护城河之中的那种古老、深沉和老道的“北京美学”。

很可能，“学友”作品中的丰富历史价值，现在的人们估计不足。但是，他们已经创建了一个以北京为主题的“北京画派”，从朦胧到清晰，从局部到系统，从平实到经典，时空穿越。这个画派，并非来自一种绘画风格，而是来自一个将生命与北京城融合于一体的群体，一个不可复制的群体，运用不同风格和手法，通过油画，水彩，国画，写实，抽象，刻画北京的风物和人物，构成由色调和线条组成的一种视觉“交响曲”，一种深埋于北京文化精神的回响。再过20年30年，或更长的时间，人们理解曾经北京的风采，想象曾经北京的神圣，势必需要以这些作品作为依据。如果说，老舍属于北京，北京属于老舍，那么，我少年宫的“发小们”属于北京，北京属于他们。因为，不论是老舍还是这些“发小”，将自己的生命作为了北京历史的延伸，在他们的文字和画面中，倾注了心血和感情。

我号称北京人，小时候家在北海景山故宫之间，小学到中学，我的活动范围，东到东四，西到西四，南到南长街，北到鼓楼，每天都走过北海、景山、地安门，构成了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人生匆匆忙忙。如今，我不在北京的日子已经长过了在北京的岁月。作为经济学家，我在课堂上讲空间经济学，讲城市化的极限，只要涉及中国，都要讲到北京。北京的“乡愁”如影相随，对北京的岁月缺失，弥漫心中，一种有着悲剧情节的“乡愁”。我为自己多年不再画画，不能画北京而遗憾。好在少年宫的“学友”们，从不同角度，把我对北京的破碎和断裂的记忆，唤发出来和联接在一起。

王磊夫《瀛台月色》，油画

去年和今年，我为孔庆普先生的《北京城楼和牌楼结构考察》、《中国古桥结构考察》和《城：我与北京八十年》三本书，分别写了序言，主题都是北京，体现了我对北京的那份情感。我很是羡慕孔庆普，我也羡慕我少年宫的“学友”们。因为，一个人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终生厮守，令人羡慕，一个人能够和自己故土终生厮守，也是令人羡慕的。孔庆普先生，还有我少年宫“学友们”们，以及那些伴随过那个随风飘逝的北京的亲人们和朋友们，都让我心存羡慕。

我借用为孔庆普先生《北京城楼和牌楼结构考察》序文中所写的文字作为本文的结尾：是你们以北京为主体的作品，“触动了我的北京基因，让我透过历史重重，看到北京的蓝天白云，红墙绿柳，让我感受到在那些消失和残存的城墙、城楼、牌楼之中的历史沧桑和深邃的无形空间，听到深不可测的声音。那个飘逝的北京，一定还在哪里存在着”。

于大武的《古都旧影》，国画

（写于2016年8月26日，载《经济观察报》2016年9月5日)

历史之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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