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精品散文】杜凯然《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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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凯然

　    曾经有一次机会，我一个人进入西华门，来到故宫的西部区域，那时这一部分不对外开放，周围没有游人。走到武英殿，想起李自成就是在这里举行继位大典，然后逃出北京，被杀死在湖北九宫山。故宫大体上是对称的，在东部对应的位置，是文华殿。

　　过了武英殿的大门就是彩虹桥，这是一条南北向的石桥，桥栏的柱头上雕着几只小狮子，桥下是从西北角流来的御河河水，那水流来自故宫墙外的护城河，护城河的水连接着玉渊潭，一直到颐和园。

　　站在桥上能够看到远处的太和门广场，阳光从云上飘落，点点的游人在阳光里从午门向太和门浮动。黄瓦红墙之间，早上的阳光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下了桥，迎面散立着十八棵古槐树。这里看不见午门的游人了。透过古槐的树荫，慈宁宫的宫门紧紧地关闭着，大门下面铺地的灰砖已经破损，杂草丛生。绿色的树木枝叶探出宫墙，与黄色的琉璃瓦，蓝色的天空默默相对，几只麻雀在草丛里跳动觅食。

　　向东走片刻，我走进了慈宁宫和西六宫的夹道，两侧的红色宫墙夹成了一条过道，宫墙的耸立如同悬崖，过道显得很狭窄。四周依旧没有人，走进这个夹道，阳光照不到我的身上，照不到灰色的地砖和红泥斑驳的宫墙。高墙后伸出的树枝摇动着阳光，墙头上的天空是白昼，我仿佛走在黑夜。在漫长的岁月里，这里不能出现男子的身影。漫长的时光里，这里叠压了多少冤魂。现在这些灵魂在脚下看着我，在脱落红泥的砖缝间看着我。这片阴暗是它们的领地，此刻的感觉就像一片迷路的阳光在黑夜里渐渐失去热量，脚下的黑暗无息无声，涌动着被碾碎的青春和泪水。我走在这黑暗里，仰望头顶的一线蓝天。黑暗并不是一片混沌，黑暗里有无限的层次和内容。一个人在黑暗里停留久了也许就不再向往阳光了，他也许会害怕，害怕灵魂会被阳光蒸发。

　　两边宫殿飞檐上的走兽在阳光里闪动光辉，黄色的琉璃瓦经过了六百年的时光，墙角的青苔，角门台阶的汉白玉花纹，都是六百年前的样子。我的脚步踏在了谁的衣襟上，当我抬起头，只看到一串宫灯拐过夹道尽头的高墙。咿呀唱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隐约的锣鼓点儿和琴声引导我在长长的宫墙夹道里一步一步走向远处。

　　我走向那串宫灯消失的地方，看到一扇宫门敞开着，那是一个败落的院子，里面如同秋季一样，只有一间黑瓦的小屋，院子里排着涂着黑漆的棺木，两侧依旧是红色的高墙，遍地落叶，两棵白皮松分别立在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缸旁边，我再次抬起头，那一线蓝天已经不见了。漫天飞舞的落叶纷纷扬扬，万字花纹的门窗已经没有了窗纸，屋檐下的四角分别垂挂着风铃。干枯的藤条从地砖的缝隙里钻出来，紫色的，深红色的枝条带着枯叶，缠绕着水缸，水缸的绿锈压着红色锈迹，那锈迹一直爬升到条石的台阶，爬上红色木门的门环，越过屋檐，爬上天空。

　　我看着飞扬的落叶，抓一片在手里，发现那是纸片、照片、上面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阅读上面的字迹，它们是我多年以前撕碎的日记、照片和烧成灰烬的信件。那是我努力去遗忘的记忆，在那些记忆里，徘徊着我辜负的期望；荒废的时光无依无靠；曾经无法挣脱的沉迷压在胸口；亲人们的只言片语在玻璃窗前融进阳光；远去的朋友们，他们讲的笑话依然好笑；感情在指间滑落。

　　在这被世间遗忘的荒园里，一切刺痛都开始回头，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等待某一个时刻。我早已不去寻找借口，那样会更加沉重。

　　悠扬的戏文如丝如缕，听不清她们唱什么，也不知道声音从何处飘来。宫墙越来越高远，高到飞鸟不能到达，一串红色的宫灯消失在墙头的树梢。树梢，天青色的一抹迷离。屋檐守护着苍白的寂静。四周绵延荒烟败草，这里如此陌生，我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地面和房子的台基上全是从前记忆的碎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出这里，也许一切都要结束了。

　　在这宫墙的最底部，在这荒废的院落里，我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能够走在生命的最低处，只要我还有力量仰望天空，这也是在飞翔。

　　这个宇宙也是对称的吧，在某一个地方，一定有舒展的生命，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孩子们从海洋跑向海洋。山脉高耸入云，河流汹涌，穿行在热带雨林。各种生命生生不息。

　　我身后的房门打开了，几只蝙蝠飞向天空，瞬间灰尘飞扬。我站起来，走进这间小屋。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遍地碎砖和蝙蝠的粪便。房梁已经歪斜。这里仿佛几百年没有人来过了，荒寺一般寂静。我扶着一根梁柱，感觉手伸进了破棉絮里，蜘蛛网上挂着的灰尘包裹住梁柱，几百年的灰尘都在我的手上。我用力撕掉上面的蜘蛛网，蜘蛛网开始破裂，裂口越来越大，一阵烟尘随着蜘蛛网的碎裂四处弥漫，刺激得喉咙干涩，眼睛里快要流出泪水。

　　房梁、墙壁、屋脊、地面都被撕裂，如同撕开一幅画，我撕开了这个院落，撕开了阴郁的天空和大地，也撕裂了自己的身体。阳光涌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闻到了夏日阳光的气息，我把手挡在眼睛上。耳边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异国的语言。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站在故宫的御花园，站在游人中间，一位导游举着蓝色的小旗子，她在给大家讲解地上的石子拼贴画。刚才看到的宫墙，灯笼和唱戏的声音都隐没在假山后面，四周游人一队接着一队。我走进万春亭，面对绛雪轩的石影壁，坐下来。我看着人们来了，又过去。这人群里，一定有人走入过宫墙夹道，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孤单，不必感到奇怪，对于孤单，不必感到奇怪。心的直觉是我对抗它的唯一方法。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随着旅游团的人潮，出了御花园，出了神武门，看到对面景山，想起被李自成逼死的崇祯，多少次我走过他自缢的角落，一个王朝最后的力量拉不断一条树枝。

　　沿着护城河向东方走去，前面就是旧日北大的红楼，再遥望午后阳光下的宫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读完《深宫》，一个“深”字，考量了历史，思索着文化，探寻着传统，正所谓：历史的清音，传递着孤与独的迷茫。《深宫》从作者的游历说起，将所见所闻把读者拉回到历史现场，打捞历史细节，由此引申出那些恍惚的、丰盈的历史故事、事件及人物，从而跟随者作者的脚步理清“故宫”所经历的历史脉络以期恢复其历史本来的面貌，并从中得出自己的历史观，从“故宫”所呈现出的本真还原曾经的历史。《深宫》感受着岁月的温度，充满了感性的思索，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历史的“深宫”、真实的“深宫”，更是一个有着中国传统传承的带着文化意象的“深宫”，它代表了历史，代表了传统。文章虚实相生、想象联想的手法，增强了故宫的历史文化韵味，从而增强了整篇文章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谢谢作者的分享！期待更多精彩作品！（责任编辑：水墨）

《深宫》一文，反反复复读了三遍，越读越觉得此文内涵深刻，隽永独特。本文开篇写经过武英殿，李自成在这里举行继位大典时就为下文的展开设下伏笔，跟随着作者的脚步一路前行，不知不觉看了一场又一场大戏，并且入了戏中戏，最终又出戏，一波三折之间，场景的变化多端，人的情绪反复无常，有敬仰，有感叹，有悲悯，还有惊悚，甚至于恐惧。短短的一篇小文，内容丰富多彩，结构合理紧凑，安排部署有序，对人性的贪婪，丑陋，光辉，复杂，扭曲挖掘深刻，对历史的悠久，古老，神秘阐述到位。文章结构清晰，语言风格独特，好文！（责任编辑：水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