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里庄遗事」选-009
文/东东枪
◎王坏水他奶奶当年豪横极了,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犯王奶奶者,虽远必诛”。
◎普济禅寺院子里有几口大缸,缸里存水,水里有鱼。起初没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法聪经常在那儿看鱼。有师兄问他:有什么可看的?法聪说:奇怪。师兄问:哪奇怪?法聪说:看不懂。师兄问:有什么看不懂的?法聪说:看不懂他们游个什么。师兄就说:看不懂还看?法聪说:看不懂才看。师兄说:师弟你有病吧?法聪就笑了,说:师兄,我喜欢我的病。
◎郭善广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特别难。有多难?他的生日是每年的八月二十六到九月初三。
◎裴秀元的爸爸裴仁礼活到五十岁那年决定开始萎缩。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有说是练功的,有说是夫妻感情不合要报复的,还有说是想红的。反正是打那年开始,越缩越小。没多久就缩成了一个二尺高的小干巴人儿。面貌倒没怎么变。
◎裴秀元就做了个布囊,每次出去玩就把爹塞在背后的布囊里。出门碰上老亲戚老朋友,人家问:你爸最近怎么样?他就把布袋从肩膀上拿下来,解开口儿,对着桌子一抖,小老头儿自己就出来了。就十多斤,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小猴儿一样。聊到了就给他抖出来见见亲友见见人,不聊的时候隔段时间也得问问,投喂点食水。
◎王坏水他爸提起过,当年家里养过两只大肥猫。都起了名字,黑的叫墨憨,白的叫霜降。这两只猫是王坏水他奶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来的,论起来王坏水他爸爸还得跟它俩喊舅舅。
◎到王坏水他爸年轻时,这两只猫都已活了三十多岁。要是照人的年纪来算,就相当于二百岁左右的老神仙了。老神仙们整天什么也不干,每天就是晒晒太阳,颐养天年,家里没什么大事儿的话连眼皮都不睁。
◎但王坏水没见过那两只猫。王坏水他爸说,大饥荒那年,把墨憨、霜降都炖了。那么肥的两只猫,炖出来只有那么小的两碗。
那也舍不得吃。全家人细嚼慢咽,吃到第六天才吃完。
◎王坏水他奶奶没吃。一口都没吃——不过,是她炖的。
◎石胖子石先生给学生留作业,经常让学生写情诗。有一次给出的题目是“听琴”。有一个姓张的学生写了一首——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石胖子看了说不够新颖。第二天那学生又交了一版——
我爱着一位姑娘,
我见过伊的眼光。
那日我与伊相遇,
即投入痴疯癫狂。
我爱着一位姑娘,
如同那凤鸟求凰。
愿与伊同飞同宿,
却说伊不在东墙。
欲倾诉我的衷肠,
只能凭琴声传扬。
姑娘啊你可听见,
可明了我的迷茫。
我爱的那位姑娘,
可愿共携手酬唱。
盼不到你的爱情,
真教人万般惆怅。
石胖子看了,说还是不够生动,不够时尚,自己给改了一版——
我行至园中把琴来抚,
不由得一阵思来一阵伤。
思只思花不长开人不长在,
伤只伤月不长圆草不长芳。
看起来物有盛衰时有寒暑,这月有盈亏啊人有生亡。
恨苍天怎么不随人心愿,
怎么不叫人儿不老花儿常开月儿常圆草儿常芳?
且不言我这里心烦意闷,
我再言阵阵琴音响彻了西厢。
其声壮,铁骑刀枪鸣了四野,
其声悠,清溪流水注入寒江。
其声高,鹤唳长天惊响大漠,
其声低,儿女私语正话小窗。
真好似那铁马临风风乍起,
真好似那铜壶滴漏漏天长。
真好似那松涛滚滚说哀怨,
真好似那竹叶潇潇诉凄凉。
真好似那失群大雁空中哀叫,
真好似那敲磬念佛的长老和尚。
真好似那远山寺内钟声儿响,
真好似那老更夫啊敲打着更梆。
这一个也不是来,那个也不对,
分明是我思念二八女红妆。
但愿得她听得琴声能知琴意,
但愿得她能似那神女来赴襄王。
哪怕是头上的青丝被风摆乱,
哪怕是花枝刮坏锦绣衣裳,
哪怕是露水珠湿透她的鹦哥绿,
哪怕是花茬刮坏绣花的鞋帮。
但愿得她侧耳一听就知分晓,
就知道是痴情的书生,不是流氓……
那孩子看了石胖子给改的这一版后啧啧赞叹了几声。第二天就退学了。
◎王坏水抓到过一只鸟,那鸟红冠绿翅一身翠羽好看得厉害,而且,更厉害的是,每晚一到三更就准时鸣叫三声,多也不叫少也不叫,时间也绝不弄错。金道士说这鸟他听说过,叫“知更鸟”,是罕见的灵鸟,外国人都拿它来对表。村里人听说此事,人皆奇之,观者如堵,每天快到半夜了就穿上衣服往王坏水家来,等到三更时分听这鸟准时叫上三声,再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
半个月后,王坏水把知更鸟给掐死了。
◎胡大刀经常教育碌碡山的兄弟们要文明打劫、文明绑票儿、文明撕票儿。后来好几个都被挖走当公务员去了。
◎胡大刀的手下彭大脸下山买盐,回来的路上顺便抢了个姑娘,回来跟胡大刀汇报说要送给胡大刀。胡大刀说你这人有病吧?下去买趟盐就好好买盐呗,抢人家大姑娘干嘛?彭大脸说大哥你不知道,这姑娘好看。胡大刀说能多好看?彭大脸说好看到不抢不行。胡大刀说胡扯,快给人家送回去。彭大脸说别介啊大哥,你不要我要。胡大刀说放屁,你凭什么要?正说着呢,又有人来汇报,说那姑娘的哥哥提着刀找上山来了,站在山寨门口说要找寨主。胡大刀跟彭大脸说你看,人家找上来了吧?还提着刀,估计不是善茬儿。彭大脸说还怕他?胡大刀说我不怕他,我怕你。然后俩人一起去见那姑娘的哥哥。到山寨门口,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长得跟马三立似的,一看打扮就也是个练武的。还没等胡大刀说话,这汉子先说了:寨主,你在山下抢了我妹妹,我刚才已经去山寨劫了你媳妇儿,咱们换吧。胡大刀说别别别,这位大哥,我已经批评我的兄弟了,他们抢您妹妹不对,我让他们放了就是,您别劫我媳妇儿了。那汉子说哎你没听清吧?我已经劫完你媳妇儿了,我是先劫了你媳妇儿下山然后才到前头来找你的,怎么?不信?你媳妇儿一百七十斤左右,前胸脯子上有个大黑痦子,一说话就骂街对不对?胡大刀说还真是,那您手可够快的,我看咱赶紧换吧,要是耽误一会儿我媳妇儿就该开始咬人了!那汉子说啊?这就换了?胡大刀说:是啊,换呗!那汉子反倒愣了,提着刀在那嘟囔:也不打打?有你这样的寨主吗?
◎双方交换人质的时候,胡大刀才头一次见着彭大脸抢上山的那个姑娘。这边是彭大脸带来的那位姑娘,那边是那汉子带来了胡大刀的胖媳妇儿。胡大刀只瞧了一眼那姑娘就愣住了,他瞧了那姑娘一眼,又瞧了瞧自己的媳妇儿,然后跟那姑娘的哥哥说了一句非常草率但又好像已经深思熟虑了不少年的话:大哥,我不换了。
◎大哥还没说话,胡大刀他老婆先说话了:胡大刀,我X你姥姥!胡大刀对这句话的回复是:“你爱X谁X谁,反正我不X你了!”——这话把那姑娘的哥哥也听愣了,缓了一阵,冒出一句话来:是条汉子啊,妹夫。
◎有人说叶四姑生过一个孩子。好多年前了。谁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叶四姑自己知道不知道,没人敢问过。孩子生下来一声都没哭就死了,大家要去给埋了,叶四姑不让,把那死了的孩子抱在怀里,谁也不让碰,谁也不给。大家想尽办法劝、竭尽全力抢,都抢不过来。白天晚上抱着,出门揣在怀里,竟然揣了好几个月。
◎也有人说,那孩子,叶四姑到底揣了多长时间,其实大家也不知道,后来那孩子去哪了,大家也不知道。也可能一直还揣着,只是大家忘了。
注:
以上文字均选自东东枪作品「六里庄遗事」。「六里庄遗事」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他们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
(题图由东东枪2016年5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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