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十四-四十（十三）

杨大伟家没有建小厨房，他家是独门独院儿，三间大北房足够一家三口住，靠院门的那半间小西屋就充当了厨房。李秀娥走到院中，此时天已差不多全黑了，蒙蒙的暮色中，东边国子监的屋顶显得凄凄惨惨，琉璃瓦缺损不全，早已失去了光泽，墙壁四处剥落，露出砖土的颜色，只有参天的松柏棵棵耸立，像是在为没落的封建文化守灵。她是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搬进这个小院的：喜的是她们娘儿俩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条件还相当不错；忧的是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不能长久。当时正值清明，天安门广场总有一些人在闹事儿，凭她这些年的运动经验，似乎嗅出了点儿什么，今天果然应验了。

吃着面条，杨大伟似乎心有不甘：“那我们就这样被人轰走，总得给我们安排个地方吧。”

“领导讲了，只要和你刘叔划清了界线，学校就让咱们搬到胡大爷的房子去，只有一间小平房，就在学校附近。领导还答应帮着盖一个小厨房。”

“那胡大爷住哪儿？”

“学校把门房扩建一下，变成里外间，胡大爷就住里屋。现在晚上也不能没人值班，学校老丢东西。”

“学校有啥东西可偷？”

“篮球、足球就丢了四、五个了，最近外语组新买的录音机也被盗了，那可是进口的，还得批外汇，好多学校还排不上呢，太可惜了。学校报了案，派出所你蔡叔叔，就是蔡国庆的爸爸，让学校加强管理，日夜有人值班。”

“录音机可是好玩意儿，太可惜了。”杨大伟在外语组见过那东西，方方正正的，像一块板儿砖，能把你刚说过的话再讲出来，多少遍都行，简直神了！

“快点儿吃，完了你帮妈妈洗碗，我还要写离婚报告。”一天了，李秀娥只写了五个字的标题--她实在下不了笔，虽说她并不爱刘主任，甚至有些讨厌，但人家毕竟对她母子俩有恩，而且也没犯什么伤天害理的罪，就这么落井下石，她良心上有点儿说不过去。和儿子聊了这么一通，使她终于下了决心。

洗完碗筷，收拾好厨房，杨大伟向正房走去。“砰，砰，砰！”有人在敲院门。这么晚了，谁会来呢？他心里嘀咕着。

门开了，一个彪形大汉堵在了门口。

“你，你，你找谁？” 杨大伟吃了一惊，舌头都不利落了。

来人借着昏暗的街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杨大伟，尽量温和地说道：“你叫杨大伟，对吧？”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我最近表现得很好，没犯过事儿。” 杨大伟认为来人一定是警察，他还奇怪：自从工读学校回来，我一直老老实实，警察找我干啥？

“哦，我是来找李秀娥。她是你妈妈对不对？”声音仍然温和，与他那魁梧的身材很不相称。

“对啊，可这么晚了，您是……”杨大伟还是纳闷儿：学校的老师我差不多都认识。妈妈过去求过的老熟人，现在躲他们娘儿俩还来不及，谁会找上门儿来？

“谁呀？”李秀娥感觉到院里有动静，在屋里喊道。

“秀娥，是我啊！”来人一个箭步冲进院子，险些把杨大伟带了个大跟头。

“哐！”的一声，屋门被撞开了，李秀娥呆立在门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来人，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妈！你怎么了？” 杨大伟惊叫着，想要去扶母亲。来人抢先一步，双手搀起了她。

“你是谁？不许碰我妈！” 杨大伟试图从来人手中抢过母亲。那人根本不加理睬，一手将李秀娥搂在怀中，腾出另一只手去掐她的人中，山一样的身体把杨大伟挡在了背后。急得杨大伟连踹带捶，一筹莫展。

“孩子，别闹了，他是你亲爹！” 李秀娥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对一旁气急败坏的儿子轻轻地说道。

“爹？”杨大伟愣住了：他配吗？杨大伟还在娘肚子里，他就抛下了他们娘俩，十六年啊！。

“孩子，别再埋怨你爹了。”坐到椅子上，喝了口水，母亲向儿子劝道：“那年头，谁都不容易，、。”

说来奇怪，那几年，、，，谁让杨二虎是他的部下呢，。，也不敢怨新社会，、。

“儿子，是你爹不好，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可那时候，爹要不躲开，恐怕活不到今天呢。”

“你爹说得没错儿，孩子，快叫声爹。” 李秀娥暗自庆幸提前将家事告诉了儿子，不然的话，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

“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在长期看人脸色的环境下生活，杨大伟早就学会了见风使舵，况且，他一直希望有个膀大力粗的父亲为他撑腰，他心里早就原谅了父亲，盼望他能和他们一直待在一起。

“好儿子，永远不走了。我这回千辛万苦地调回北京，目的就是来找你们娘儿俩。真是老天有眼，来北京第一天就找到了你们。”大个子杨海阳兴奋地合起双手对天拜了拜。

“哎--？爹，你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呢？娘和我在北京打听了两年多，就知道你在山东老家，也没个通信地址。”

“说来巧了，，他儿子就是你的同学，叫陆学锋。”

“什么？陆学锋？？” 杨大伟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心里酸溜溜的。

“那倒算不上，他爸妈是知识分子，级别高，不管人。而且他们属于空军司令部不是空后的，就是空军后勤部。爹原来在空后，这次还回去工作。陆家对我很好，帮过我不少忙，我这次回来顺路先看看他们，没承想歪打正着，一下儿就找到了你们，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说着他又合起掌向上拜了拜。

他说的不错，的确顺路。从北京火车站到空后大院，就得先坐24路汽车到东直门小街，然后倒107无轨。24路东直门小街那站正对着陆学锋家院门。到了家门口岂有不入之理？再说，也到了吃饭点儿，可以蹭一顿。

“爹，那你是空军了？为什么不戴领章帽徽？”杨大伟看着他爹的旧军装有些疑惑。他最喜欢上绿下蓝的空军军装，比上下一色的“国防绿”更耐看。

“我还没报到，明天就去领新军装。”

“可以给我领一身儿吗？我还没穿过真军装呢。”杨大伟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可以，爹就管着后勤，拿身儿旧的就可以换新的。你想不想戴上领章帽徽？”

“你是说要送我参军？”杨大伟快乐晕了。

“是啊，只要你乐意，这两年从爹手里送出的新兵，没有五百也差不多了。”当爹的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乐意！乐意！爹，你真好！”

杨大伟十五年没享受到的父爱，好像一下子得到了补偿。李秀娥看着兴奋的爷儿俩，一言不发，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杨海阳也来了兴头，开始卖弄了：“我还可以教你武艺呢，陆学锋就是我徒弟。”

“怪不得我打不过他。爹，你赶紧教我。”

“怎么？你们打架了？不会吧，陆学锋那小伙子不随便惹事儿。”

“没有，我斗击输给他了。”儿子有些不好意思。

“这就对了，你没练过，就算高他一头也不是个儿，院里的大小伙子很多是他的手下败将。陆学锋那小伙子是块儿好料，格斗有股韧劲儿，又打得聪明，关键他不乱惹事儿，我才敢教他。儿子你听好了，我教你功夫可不许你打架，只能是防身。”

“是，是！我知道！”

“你们爷儿俩慢慢聊，我去给你们烧点儿水。”母亲见壶中没水了，起身出了屋。

李秀娥来到院中，心里暗自思忖：今晚还不能让大杨住在家里，影响不好，今后一、两个月也不成，等我和老刘离了婚，我们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想到离婚，此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什么良心不安了：为了爱情，为了儿子，多么充分的理由！尽管不能与人明讲，但自己心里平衡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啊，今天空气真新鲜。天空是那么晴朗，哪里像是多风沙的春天，明明是北京金秋十月的夜晚！皎洁的月光铺洒下来，给大地万物罩上一层幽蓝的光毯。夜色勾勒出周围古建筑群优雅的轮廓，朴实而又庄重；部分完好的琉璃不时地反射出点点星光，神秘而又生动，让人不由地感叹古代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李秀娥忽然觉得舍不得离开这个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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