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三）： 古典社会的独特演进

钱穆论（三）：

古典社会的独特演进

         毛峰

钱穆（1895-1990）在《国史新论》（三联书店2001）等不朽著作中，简洁概括了社会的独特历史演进：夏商周三朝以贵族主导、平民辅相成就之社会；战国以来士农工商之“四民社会”；秦汉以来之以士人为主导之“郎吏社会”；魏晋南北朝之“门第社会”；隋唐以来尤其是北宋以来科举取士官吏皆出自平民之“白衣社会”，下至元明清三朝。

古典社会的独特历史演进，不容西化史学比附之；更不容启蒙独断主义依据西方标准判定为“封建专制”或“僵化黑暗”；相反，由于其合理性、人道性与进步性，历史是具有高度可持续性的灿烂文明模式，远高于希腊模式的支离破碎，汤因比《历史研究》言之凿凿。

士为社会之中坚，中者居中也，在社会上层则组成士大夫之政府，；在社会下层则组成士君子之乡绅阶层，足以领导民众之社会风气，。

社会上下各阶层，由士绅（在朝为士，在乡为绅）居中调停，上限君权，下保民权，使全社会一体和谐，而农、工、商各业受此统一、协调与稳定之赐而永葆繁荣也。

“士”阶层在确立社会之公平性、流动性与持久性方面，具有极端之重要性。钱穆引《说文》“儒，术士之称”之说，判定“儒即士。术士犹云艺士。礼、乐、射、御、书、数，为当时之六艺，能通一艺以上，即可上通贵族阶层，以供任用，甚至可当国政，为卿相。”

士之地位至孔子始确立为一独立阶层，并逐渐成为全社会之领导力量。马一浮认为“六艺”经孔子改造、充实、提升而为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六教，经士之上下传播，而为全社会所认同。故经晚周五百余年之动荡，非但没有解体，反而不断抟合、扩大，最终重建大一统，实赖儒士之引导与儒家观念之广泛传播也。

儒士贡献于社会之最大者，一曰“尊王”、“斥霸”，以民本主义、，想方设法限制、约束君主独断专行、，故君主往往无法肆行专制，官吏更因严格的监察制度而无法肆行贪暴（汉律官吏贪十金即问斩）。科举取士，一视同仁，，上下流动，社会始终趋于公正、人道和平等；本儒家大同理想，对国内各民族、各宗教派别、世界各国一视同仁，因此采取和平主义而非帝国主义政策；一曰“以农为本、工商辅之”之经济结构，以农业立国、生态立国，想方设法保护小农，裁抑豪强兼并，重农抑商，因此无法出现土地、资金的高度集中而滋生资本主义。农、工、商合理布局、协调发展，农业为主、工商辅之，社会全面繁荣，又无生态枯竭之患；一曰“忠孝仁义”，儒家思想为全社会建立了基本的道德廉耻，富者宽悯，以不仁为戒；贫者上进，以假冒伪劣为耻，以诚信勤劳为荣。

熊十力父以一介寒儒，死前执其手曰：“穷可杀吾身，不可灭吾志！”此铮铮遗言，实渗透一代代士人之心魂，而为古典傲岸不屈、清洁奋进之伟大精神之象征。

，以敬天、重农、保民为宗旨，确保对外不采取穷兵黩武的帝国主义政策，对内不采取鼓励贫富分化的资本主义政策。钱穆曰：“两千四百年，士之一阶层，进于上，。退于下，则主持教育，鼓舞风气。在上为士大夫，在下为士君子，于人伦修养中产出学术，。广土众民，永保其绵延广大统一之景运，而亦永不走上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道路，始终有一种传统的文化精神为之主宰。”

近现代学者往往因社会未能产生资本主义而喋喋斥责社会为落后、僵化。殊不知社会自来就以农业为本，工商发达亦不以一味扩张为职志，知足常乐为一般人之处世哲学，物质一旦有保障，即转而寻求精神满足与提升，加以的兄弟平等继承制度、政府对豪强富户的裁抑等，故一味扩张的资本主义态度被一般人视为疯狂之病态，而资本主义之疯狂掠夺自然资源与社会关系、破坏生态环境与人生价值等文明毒素，亦无由产生矣。

社会并非不能产生资本主义之生产方式以及对外扩张的帝国主义政策。钱穆论曰：“故社会，两千年来，即为一农、工、商并盛之社会。……对外武力，如汉代对匈奴，唐代对，其征战辉煌之绩，亦彪炳莫盛。凭其富，不产生资本主义。凭其强，不产生帝国主义。历史上不断有此机会，而永不迈进此境界，永保此和平安定四民社会之体制。于农、工、商、兵诸色人等之上，尚有士之一品，。”

这正是中华文明在仁爱和平的世界观引导下的伟大卓绝处，是中华古典文明永葆青春绵延之奥妙所在。

概要而言，东周以前社会，决非西方那种少数奴隶主奴役大多数奴隶之奴隶社会，，。近代“全盘西化”史学，照搬抄袭西方，判定自战国以降两千余年中古、近古社会为“封建专制社会”，实乃大谬。

由于错误地判定古代社会为封建专制社会，则全盘西化以求富强、抛弃传统以求“西式现代化”的思潮，近代以来便一直甚嚣尘上，。

作为近代巨变之目击者，钱穆深知“全盘西化”论之民族之长远未来：“近百年来，备受西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欺凌压迫，思欲一变传统，以效法乎彼。于是社会剧变，历两三千年来为社会领导中心之士阶层，亦日趋没落。至于最近，几失存在。往日之士精神，已渺不复见。而工商企业之资本家，则尚未成熟，未能确然负起领导社会之责任。于是整个社会乃真如一盘散沙，不得不待政府之排布。而政府又高呼民主，民实无主，何能主政？”

：。全部现代史，击碎了这一假设：人民在人性天然的蒙昧与后天的贫困、懦弱、冲动等不良自身与环境催逼下，根本丧失理性，因此，，被或个人私利所操纵，根本不能恰如其分地为人民谋利益，即钱穆所谓“民实无主，如何民主？”一语道破天机：现代民主实际上沦为“金钱做主”。

比较之下，由于既不能象罗马帝国或基督教会那样靠一种军事或宗教强力进行统治，也不可能如希腊雅典城邦或近代瑞士等小国那样实行直接民主，更不可能如西方中古贵族专制政体或近代法国君主专制政体那样“专制”治国，在古典社会条件下，以广土众民、事务繁复之情形，，最为合理。

即使是近现代英美模式的代议制民主，在实行起来也困难很大：在田野中耕作的农民投票选举村长还可以，若令其直接投票选举总统，即使技术条件具备，恐怕也难以选出恰当人选：工人、商人、职员，或许资讯条件改善得好些，，民众自身惶然无主，又如何能不受现代传媒和政客的欺骗而选出恰当人选呢？

由此可知，，不仅君主不能专制于此前2000余年历史进程中，。，目前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民众对此束手无策。

以往民怨可申诉于县衙、言官乃至朝廷，。

如此进步，真令人啼笑皆非！

，，：一张试卷可以一视同仁地授官授职，太学负教育、储备全国官吏之责，，科举高第者则入翰林院，以研讨高深学问并养清望，严格的监察制度使吏治保持清廉，更有地方郡学、民间书院养育人才，主持社会风气；如今大学，在学者不安于学，尚未毕业即四出钻营以谋职，如此不学无术之徒、利欲熏心之辈，奔竞于党魁巨贾之门，。虽一再严打，但从制度上如何加以杜绝，至今仍为最大之治理问题。

戊戌变法之废科举而开学堂，民间书院亦改为西式学堂，，一变而为局促于学院之内的专业知识分子（专家），知识分子“变法”的直接结果是自身的边缘化。

近代政坛上，少数政客与富商巨贾，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百姓出于生计和人类天性本有的贪婪和愚昧，甘愿匍匐在二者脚下，任其蹂躏，社会道德风气因此败坏。

钱穆曰：“今日社会传统架构已被毁。而其基础，则两三千年来，深埋厚筑，急切犹难挖掘净尽。此下之社会，将成何态，非有高见卓识深谋远虑之士，难窥其仿佛。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洵堪为今日之社会叹矣。”

盲人瞎马却高视阔步，夜半深池却攘夺挣扎，实为今日全球社会之逼真写照。

附录  读者端端的读后感

端端：读先生之文章，感觉先生决非“复古”，而是要正古代之优秀文化，使后辈更好地传承中华之优秀文化；

也决非“食古不化”，因为先生一再提倡传承中华优秀文化，吸纳西方文化。“世界观”应当弘扬光大，做真理斗士！

我的回信：谢谢评论，深合我意，盼共勉！

钱穆：《国史新论》51页，三联书店2001，北京。峰按：钱穆《国史新论》贯彻《国史大纲》宗旨而洞悉现当代台港、欧美诸社会，立论甚为精当。

钱穆：《国史新论》52页，三联书店2001，北京。

钱穆：《国史新论》54页，三联书店2001，北京。

钱穆：《国史新论》54页，三联书店2001，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