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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最后一个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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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勇敢的人

文|郝景芳

图|神雕大狎


他跳过一道围栏,跑过草原的最后一段路。远方已能看见线条和缓的山丘和小村的轮廓。长草在风中摇曳,无边无际,一棵枯树伶仃独立。

夕阳照在小村的边缘,亮成耀眼的金色光晕。山的线条消失在光晕中,与天空和草原融为一体。晚霞将草染成金色叶尖与黑色阴影交织的模糊色彩。草原像深海,远山是青蓝色。脚踏在草里,会在柔软厚实的触感中下沉,踩出嚓嚓的声音。四周只有风,寂静无人。这是他许久未见过的辽阔与自由。

他甚至希望能一直这样跑下去。

他在眼镜的一角测距,离地铁还有不到一公里,但身后的追缉者已经出发,距离他不到五公里。他心底有些许绝望。已经奔跑了这么远,眼看就能进入公共交通网了,但恐怕已来不及。其实只要能进入地铁,他有一百种方式消失在人海中,但现在太晚了,地效飞行器在这种地方的速度是惊人的。他看见眼镜上的红点在逐渐靠近,只要几分钟,追兵就可以杀到他身旁,他在到达地铁之前肯定会被截住。

他的脚步没有停下,胸口最憋闷的时段已经过去,此时已经进入没有痛苦、没有疲倦的机械时段,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状况,只是用尽全力让两腿交替运转。他望着前方。风在耳朵尖上冰凉地流过。他的目标是最近的那座建筑。

那座建筑看上去像一个仓库,土黄色金属质地带棱纹的外墙,上面印着白色字母,有两辆运货卡车停在外面,像一个寻常超市,或者说故意装扮成寻常超市的样子。它在他眼中一点点扩大。

他尽力望着远山和草原,想记住这最后辽阔宁静的印象。

突然,前方有草丛着火了,火焰升腾又熄灭,留下烧焦的黑色疤痕。他的心猛地抽紧了:追兵已经赶到了!

激光束又一次袭来,追随着他的脚步,将草丛点燃。他变向,激光也变向,几次险些擦过他的裤脚。

一道闪电刺过来,他的背包侧袋被击中了!他向前一个踉跄,顺势扑倒,将背包甩在地上,站起来继续跑。背包已被穿透,在身后默默燃烧。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冲刺,奔到仓库外停着的货运卡车背后,又向仓库大门跑去。门开着,似乎正在装运某些货物。

他已经看见了身后的地效飞行器,从草原上沿着他的足迹猛扑过来。

他向前鱼跃,扑到仓库门口,他刚刚跑过之处的墙壁上腾起火花。他跃起身子,抓住从仓库里走出的一个老人,用最大的力气卡住老人的脖子,将老人卡在自己身前,掏出随身的手枪,顶住老人额头,转身面对他们。

激光的发射暂时停止了。他一步步向仓库里退,老人的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但说不出话,双手徒劳地在身前抓着,跟着他向门里退。对方似乎犹豫了片刻,他已经退到大门里。大门内侧像所有超市仓库一样有着淡灰色的控制面板,红色的是关门按钮。他拽着老人,用头去撞击红色按钮。大门关上了。在合拢前,一道激光战斧般从门缝间劈入,只是他已然躲到门后。

大门关闭之后,他放开老人,用枪顶着老人头部,逼着老人又按动了几个锁门的开关。

他发现仓库大门出奇厚重结实,内锁异常复杂,远非超市仓库可比。他抬头环视一周,发现此地竟然是一间军火库。这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这附近还有一座军事基地。

他用手臂卡着老人颈部,环绕仓库一周,一边察看地形,一边用枪打碎了每个摄像头。他曾经在超市仓库干过,对常规分布相当熟悉。以防万一,他又用枪押着老人带着自己在每一条通道仔细走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了,才放开老人,老人跌坐在地上。他略松了口气,在仓库一角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又扶老人起来,让老人坐在自己身边。

“我叫斯杰47。”他说。

“我知道。”老人说,“电视上播了。”

他警觉起来,“什么电视?”

“社区电视台。刚刚播的。”老人迟缓地说。他坐在塑料椅上,弯腰,整理刚才在地上拖得卷起来的裤子,动作慢却不乱。“电视上说你是危险人物,要求所有村民不要收留你在家里,还要求所有知道你下落的人举报你。”

“什么?”他又掏出枪,对准老人的额头,“把手机交给我。”

老人直起身子,顺从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他,又任他搜身,把所有衣服口袋都翻开腾空为止。他似乎还不放心,连内衣都摸了一遍。老人的身体很瘦,干枯嶙峋。

“没用的。”老人说,“最多躲一个晚上。明天他们还是能抓到你。”

他皱皱眉,“为什么?他们能硬闯进来?”

“不能。这里的安全警备是顶级的。”

“他们能毁掉仓库?”

老人又摇摇头,“不能。那会把这里的炸弹引爆,波及市区。”

“那为什么说最多只能躲到明天?”

“他们会放毒气进来。所有换风的地方他们都有办法送入毒气。以前他们在仓库抓人就是这么干的。”

“那我们赶紧把通风口堵死。”

“你想自己把自己憋死吗?”

“总能多撑一段时间,不是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干。还有你在这里,做我的人质。你是无辜的,他们不会把你也毒死。”

“他们会的。”老人漠然地说,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情,“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了也没人在乎,他们会隐瞒我的死讯。”

“不可能。如果他们不在乎你的死活,刚才就把你和我一起打死了。”

“那是因为飞车上的人不能确定我是谁而已……等他们晚上回去查了,弄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仓库保管员克隆体32号,他们就不用顾忌了。这种事是常有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斯杰47心里渐渐发冷。他咽了咽唾沫,“你是谁?”

老人站起身,向仓库的另一端走去,似乎完全不在意身后的手枪,“我只是个小人物,说了你也不会知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叫潘诺32,微不足道的人。”

“等等,你等等。”斯杰47站起来,跟上老人,抓住他的手臂,“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之前经历过这种事,你知道怎么躲藏,对不对?”

老人抬眼看他一眼,“我如果知道,就不会死过一回了。”

他继续跟着老人,“但是你应该帮我。现在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如果他们明天灌注毒气进来,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你不想死,对不对?那你就帮帮我,帮我逃出去。你救我也是在救你自己。”

“把你交出去是我最好的办法。”

“你敢吗?”他故意恶狠狠地说,“我今天会绑住你,让你根本没有机会。”

“那你还怎么让我救你?”

他又上前一步,挡在老人面前,双手死死扣住老人肩膀,手指用力掐入老人嶙峋的瘦骨,以威胁的语调吼道:“你到底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现在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人被他摇得像一个关节断开的木偶,但是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变,“随你的便吧。反正早晚都是死。”

他有点儿绝望,把老人放下,深呼吸,问:“你到底怎样才肯帮我?我有大笔隐藏的资产,等我安全了就给你一大笔钱,你要多少?你说个数,能给我一定给。你相信我。”

老人将弄皱的蓝色工装服袖子拉平,说:“我当然信。斯杰的宝藏,不是吗?你当然有钱。不过我不缺钱花,反正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要太多了也花不完。”

“你知道我的宝藏?”

“谁不知道?斯杰的追随者里富可敌国的太多了,一人给你一笔捐款,你就有一座宝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了,关押的地方没有电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形象变成了什么样。“那你还知道我什么?”

老人喘过气,继续向墙边的电脑走去,“没什么特别的,都是老一套。你是奇才,推了自己的宇宙模型,有一套自己的文明理论,和当前的文明理论不符。很多人想以你为领袖,你有好多追随者。你虽没有成立自己的党派,但是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威胁,因此说你的理论是错的,要杀掉你。就这么多。”

“我的理论是对的。”他跟上老人的脚步。

“你不用跟我说,反正我也不懂。”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操作墙上的电脑屏幕,完成每天例行的管理工作。老人对他的话始终没有显示出关心。

“我也没有煽动。”他解释道。

“这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不是我要抓你。”

“有些事并不是我的意思。”他仍然固执地解释说,“一些追随者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老人停下手里的操作,转过头看着他,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名字的意思是第47号克隆体?”

他点点头。

“所以有很多事并不是你亲身经历的?”

“对。”他说,“不过你知道……”

“包括最早推导出理论的也不是你?”

他不想承认这件事,但他又没有解释的借口,“对,不是我,但我……”

“那你为什么要在意你本体做过的事情?”

他大吃一惊,“我为什么不在乎?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

“这你就错了。你是你,他是他。”老人慢吞吞地说,“他做了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有你决定的权利。他的理论叫什么来着……独立个体主义,是不是?你就是独立个体,不是吗?你可以投降。你何必为了他而送死呢?我看过电视了,如果你承认错误,和他们合作,你就不用死。”

他一只手按在墙上,说:“可他们要杀死我的每一个副本啊,不管我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只要是他,或者说只要是我,他们就一定要杀死。这不是我自己选择什么立场就能改变的。就像……就像过去焚书坑儒,要烧掉同一本书的每一个拷贝,是一样的。”

“不一样啊。”老人说。他已经完成了一天的例行登记,关上了屏幕,“每一本书都一模一样,但每一个人的副本是不一样的啊。你有你的决定权。你就告诉他们你不同意你本体的意见,本体是错的,你要和他们合作,你就能活下来。他们一定愿意见到你站在他们一边,不会杀死你。这对他们有好处。”

他被老人的话震惊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也是克隆体,对吗?”他严肃地问,“刚才你说到你死过一次的经历,说明你也把本体或者其他克隆体的经历代入成你自己的,对吗?这说明你也认同你们都是统一体了,他的经历就是你的,你的也是他的。”

老人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他平静地朝自己的小餐桌走去。“我是这么说过,”他说,“但这不意味着我不能放弃他和本体的一切。只要我需要,我随时可以宣布我和他们没关系。我就是我自己,和谁都没关系。”

“不,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帮帮我,好吗?”

“给我个理由。”

老人走到自己的小餐桌边上,坐下,点选了两个按钮。墙上的烤炉里降下两份包装好的冷冻食品,在烤炉里自动打开包装,开始加热。斯杰47看见烤炉逐渐变红的内膛,感觉到了饥饿。他隐隐希望这两份食物中有一份是给自己的,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老人点燃一根烟,转头问他要不要抽,他点点头。又一根烟点燃了,老人递给他。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一会儿,都没有磕烟灰,一直在手指间夹着,像是在等某个信号,直到烟灰长得支持不住才在烟灰缸里轻磕一下。烟的味道很好闻,他们的距离似乎在烟雾中被拉近了。

他压住内心的焦虑,耐心地问老人:“你还记得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副本时的情景吗?”

老人说:“我和我的一个副本一起长大,从小我就知道了。”

“我不是。”他说,“我一个人在澳大利亚的一座农庄中成长。那里靠近一个天文观测站。小时候,我的生活很闭塞,每天就是农庄和小镇子上的一点事儿。我家附近有好多袋鼠,我每天和袋鼠玩。镇上有几个伙伴,我们一起逗袋鼠、捉鸟,也相互捉弄。”

他说着停下来,似乎看到了过去,陷入小时候的单纯回忆。那个时候很简单,每天下午在镇上奔跑,打板球,恶作剧,欺负与被欺负。他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他想击败镇上一个粗壮蛮横的大孩子,那个孩子会抢他的零花钱。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强大的敌人了。

“所有的一切到我十三岁那年为止。”他说下去。老人一直沉默着。“那年,我爸爸带我去一个女人家做客。那个女人是天文观测站的计算机维护员。我爸爸给那个天文观测站做饭,每天晚上送过去。那时候我也总去观测站玩,认识了那个女人。那个观测站很大,方圆几公里,基本上就是没人的草原,零零星星有些天线。来观测的是各国科学家,总是来几天就走。那个女人没结婚,一个人住在草原上一间小房子里。那一天是圣诞节,她邀请所有人去她家玩,可是其他国家的科学家都拒绝了。我爸爸看她怪可怜的,就答应了,带着我和我妈妈过去。她显得很高兴。我也挺高兴的,难得去不认识的人家玩。

“当天我们都带了礼物,到了她家就把礼物堆在圣诞树下面。树下还有不少其他礼物,我看了还觉得奇怪,有这么多人会给她送礼物?但我没问。我就坐在沙发上吃饼干,看童话书。她家乱糟糟的,有钢琴,有童话书,也有好多计算机书。我爸妈和她聊天,似乎聊得不错。直到吃饭时,我才目瞪口呆。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我那时还不知道克隆体,我还以为是她的双胞胎姐妹,谁知道她自己介绍说她俩是一个人。我当时吓呆了。我爸妈倒是没觉得奇怪。我整顿饭都没吃好。饭后又回到沙发那儿,她俩互相拆礼物,原来那些礼物都是她俩相互送的,还全都包装好,写上赠言,拆礼物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为每个礼物拥抱一番。我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寂寞的人。

“当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问我爸爸:爸爸,我也有克隆体吗?我爸爸才把一切告诉我。原来他只是我的养父。我还记得那天的星星。虽然我们那儿天天能看到银河,但那天的银河特别亮。南天十字也很亮。我好像再也没见过那么多星星。”

他讲完了,望着仓库的天花板,似乎想透过天花板看到外面的银河。

老人抽完了一根烟,烤炉的倒计时刚好也归零。老人站起身,将烤炉里的两盒食物拿过来,分给他一份,是速冻肉卷和烤土豆。

老人开始吃。他没有动。他手里的香烟还点燃着,他似乎忘了。

“后来,”他说,“我央求父亲把我送回我的克隆体和本体集中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了他们。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我的心好像终于醒了。”

老人没有被他打动,只是自顾自地切土豆。

“这故事太温情了。不适合我。”老人说。

“你有没有那种时候,”他抽完手里的最后两口烟,“感觉你和本体或者另一个副本情绪相通?当他们讲一段事情,你觉得就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情?”

“有啊。”老人说,“太正常了。”

“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们共享着同一个生命。”

“哈,”老人冷笑了一下,“哪儿有那么神秘。只是因为你们的基因一样,所以激素和脑结构一样,对事情的反应也就一样。这没什么惊人的……”

“不是这么简单。”他说,“这涉及生命本身。你想没想过生命是什么东西?它是禁锢在一个身体里面的东西吗?不是的。它是超越身体的存在。我们每一个,每一个副本,都是同一个生命。这就好比,好比一本书,你销毁了一本书,能说你把这本书消灭了吗?不能。只要还有纸,就还能复制一本出来,还是同一本书。书的灵魂是它的内容,和纸张没关系。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书的拷贝都消失了,这本书也还存在。”

“你再不吃要凉了。”老人指了指他的盘子。

他低头看看,心不在焉地叉起一块土豆,又补了一句,“书和拷贝的关系,就跟生命和我们的关系是一样的。”

老人吃下最后一口肉卷,放下叉子,“不过,如果再没人记得这本书,那这本书也就算消失了。”

“是的。是的。所以至少应该留下一份拷贝,让人记得。”他紧张地盯着老人的眼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最后一个副本,这个生命的最后一个拷贝。”

老人盯着他,不说话了。

他放下刀叉,说:“前面已经有四十六个人死掉了,包括他。我是他们要消灭的最后一个副本。等到我死了,他们会将我的基因图谱彻底销毁,这个世上就再也不可能有我的存在,不只是副本,连这个生命本身也没有了。这不是我的事他的事,这是这个生命的事。也就是我的生命。”

天光已经消失了,从仓库一圈小窗中透入的只是黑色的夜光。仓库里几乎无法看到对方了。老人点亮了餐桌上的一盏小灯。两个人都隐在黑暗中,小灯的光晕照亮的一圈中,只有双手是清晰可见的。他感觉很热,那种躁动不安的热。他想从黑暗中看清楚老人的眼睛,想看这个始终无动于衷的老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帮帮我好吗?”他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威胁变成了恳求,“要不然他就彻底消失了。”

“可是我还有妻子和女儿。”老人慢慢说。

“你可以和我一起逃。”他双手合十,内心无比焦虑,“这也是为了全人类。”

老人沉默不语。从皱起的眉头看,他也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他想退而求其次,“或者你帮我留住我的书?我的新作,还没来得及出版。”

“明天上午将有一辆运输车来运货。”老人说。



次日清晨,仓库外有振聋发瞆的高音喇叭,声音大得能够传到几百米外的小村。喇叭对仓库喊话,从仓库的气窗清楚地传到室内,在仓库宏阔的屋顶下盘旋,发出嗡嗡的回声。和老人预测的一样,他们威胁要放毒气进来,除非他自首或被交出来。

仓库的门开了,老人走出来。仍然是处变不惊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穿着蓝色工装,脸颊松弛的皮肤耷拉着,显出凹陷的腮帮,眼圈黑黑的,稀疏的几根白头发飘来飘去。阳光里所有人都望着他,那目光的聚焦似乎把他变得更瘦小。

他示意他们跟他进来。他带他们到一个封装的集装箱外,开了箱,将装载的一枚小型钻地爆破弹从箱内轨道上滑出,带人走进箱内,在角落的一个本应装载钻地弹配件的小木箱前停下,等摄像机就位,把木箱打开。

里面是斯杰47蜷缩的身影。

那一刻,全世界都看见斯杰47愤恨、恐惧,与绝望交织的眼神。

潘诺32说,斯杰47的计划,是让自己谎称他半夜由气窗逃跑了,其实白天他暗藏在集装箱内由卡车运送到图卢兹。

“这个计划很简陋,但我得到了他的信任。”潘诺32向拘捕者说。

“是的,我想过与他合作,但我还有妻子儿女。”潘诺32对围绕自己的记者说。

斯杰47在突袭中没做多大抵抗就被彻底制伏,带回军事基地。在他身上搜到了他的基因组图谱,这是他前两天从相关部门偷出来的,现在被当场销毁。

将斯杰47带走之后,抓捕者并不放心潘诺32。他们对仓库上下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将一切纸片都燃烧殆尽。电脑也彻底清查,连同仓库仓储信息一起格式化,销毁硬盘,以确保斯杰的基因图谱和理论书籍没有被保存在任何地方。仓储信息在总部有每日备份,不怕丢失,销毁硬盘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斯杰的新作如果留存下来并传世,那影响可非同小可。连潘诺32身上也进行了仔仔细细的搜寻,衣服全部被绞碎,然后给他买了一套全新的,质量要好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里,斯杰47接受了军事法庭的秘密审判,并被迅速处决。

潘诺32被带到另外一个基地,在军事医学专家的指导下接受催眠观察。军事医学专家和刑侦科经验人士一遍遍地询问他斯杰有没有透露新书的内容,问他是否记得新书内容,或者斯杰的宝藏存储方式,或者斯杰的追随者信息。

潘诺32在第三代催眠的高效信息提取方式中被审问了很多次。他对那段受审过程的记忆就是睡与醒分不清边界,醒来和睡去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世界。潘诺32反反复复回想自己这一生的种种片段,从儿时与另一个他在小河边钓鱼,到少年参加国际象棋盲棋大赛,到成年后穿过世界拜访每一个仓库中的自己,再到登雪山的顿悟,最后是在这偏隅角落孤独仓库的寂寥晚年。他回想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转折和最终的走向。醒来后是麻木的作息起居,晚间睡梦里则穿梭在一生的画面和那一晚的交谈。

最后,在确认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之后,当局终于释放了潘诺32。从审讯记录看,潘诺32确实不了解斯杰47的新书。也就是说,那本新书还没有问世就彻底消失了。


斯杰的追随者在斯杰的最后一个副本死去之后很快分崩四散。他们原本就没有成型的组织架构,在领导者消失之后,组织的核心也没有了。斯杰的追随者以豪富和一部分崇尚独立的中产阶级为主,这些人最希望保全自己。在运动声势浩大时,这些体面人也只是悄悄给他捐款,到了危机四伏的境况中更是退散蛰伏。他所引起的一波反对的声浪就这样如退潮般散去,悄无声息,世界之海又恢复死一般沉寂。偶尔有一些追随者还在传播斯杰归来的消息,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消息也不再引起轰动。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世界仍在如常运转。大世界的概念已经逐渐成为根深蒂固的理念。基因选择让人的特长分化得更加鲜明突出,于是一代代身份特征固化得更加明显,仓库人运输人程序人警察人……每个人是大世界的一个小电子,人人安于身份,融于世界。

当你的自由和世界的自由冲突,你就不自由。你的自由不重要。得到自由的办法是融入世界的大自由。

潘诺32经过了不平静的晚年。

从被释放的第一天起,他就受到许多人的憎恨和威胁。他对斯杰的背叛被全世界斯杰的支持者唾弃,不止一封恐吓信躺在他的邮箱里,威胁要杀死他示众。他不得不乞求拘捕者们的保护。当局将他置于军方管控的范围内,定期有士兵巡逻。他的工作也不用做了,由政府提供给他高额退休金,这一方面是对他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军方对他仍旧有怀疑,不敢让他继续看管军火。他在两方面的怀疑中度过软禁一般的日子。每天早上在小村边缘散步,上午去废弃的小教堂独自做祷告,下午和妻子喝下午茶,看儿女从网络上传来的照片,晚上独自写日记。他只旅行过两次,都是在看护中去看望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另外的副本,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自己。

他的晚年眼看就要平安度过了,但在他六十七岁的一个下午,也就是斯杰47被杀后七年,他被一个成功潜入小村的杀手一刀刺中心脏,复仇成功。

这是整件事的最终结局。



潘诺34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山涧,远处有瀑布声。潘诺35在身后没精打采地跟着。国家公园的人越来越多,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越来越难。他带着潘诺35向山里走。

给晚辈讲述不光彩的祖先的生平,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何况是给一个人讲述他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但潘诺34知道自己还是得讲。他已经老了,也许没几年可活了,也许很快脑袋就糊涂了。所有的故事都是他从潘诺33口中听来的,五十五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他恍然仍能看到潘诺33站在窗边的身影,苍老、倦怠,眉头皱着,充满困惑。他也见过潘诺32一次,只是那个时候他才五岁,还充满羞怯,只躲在潘诺33的沙发背后悄悄看着。

“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大,十三岁。”潘诺34对潘诺35说,“而33当时六十二岁了。他和32一样大,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切都一模一样。不仅仅是性情,连两个人的经历都几乎一样。所以32无论说什么,33都明白。33给我讲的时候,我还有很多事不明白,就像你现在一样。”

潘诺35听得心不在焉。他总是隔一会儿就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腰带。他关心的是有没有同学在他的虚拟城市里留言。他的情绪不佳。自从班上同学给他起了新外号“怪耳兽”,他的情绪就没有好过。他留了一半长一半短的发型,额前的头发拨向一侧,蓄得长长的,把左侧耳朵完全覆盖在其中,顺便也遮住一只眼睛和半张脸,而右侧则剪得短短的,几乎贴着头皮。他的习惯动作是捋额前的头发,哪怕已经很服帖了,他也总是下意识再向左梳。他讨厌班上那些总是试图撩起他左侧头发的家伙,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狠揍他们一顿。他做梦的时候就揍过他们。可是现实生活里,他又想和他们玩。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家里所有的模型玩偶换取他们中间一个受高看的地位。他总是被嘲笑的那一个。

潘诺34回头看着他,接着说:“以前我不明白克隆体之间的感应,可是现在我渐渐懂了。那不是别人,那就是你自己。32说的故事就是33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也就是你的故事。如果是我,在当时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事。”

潘诺35还是没有回应。他中途抬了一次眼睛,但与其说是看潘诺34,不如说是看路。他的马颠了一下,吓了他一跳。潘诺34讲给他的故事他听人说过,但不感兴趣。

潘诺34说:“如果接下来我开始用‘我’来讲述,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同一个人。”

潘诺35突然抬头,问:“咱们去的地方真的有大鱼吗?”

潘诺34停下马,“风景这么好,咱们就这么看看不是也挺好吗?”

潘诺35急了,说:“你说这边有大鱼我才跟你来的。你可不能到时候又不认账啊。我已经跟同学都说过了,我必须带一条大鱼回去,要不然他们又把我当成说大话的了。你知道他们,如果我说大话,他们会……”

潘诺34静静地看着潘诺35微微皱起的鼻子和发红的脸颊,“他们又嘲笑你了?”

“没有。”潘诺35断然否定。

“其实,”潘诺34又催马前行,“你不用太介意你的耳朵。长着一只怪耳朵不意味着你就是怪人。”

潘诺35又急了,“谁说我长着怪耳朵!”

“好,好,我错了。”潘诺34连忙和缓了语气,“你没有长一只怪耳朵。我的意思是,你有你所擅长的东西,不用太介意一些外在细节。”

潘诺35不想听这些安慰和老调重弹的废话,他夹了夹马肚子,超过了潘诺34,顺着山路向前一路小跑。两匹马是克隆体,有着不可言的默契,用不着潘诺34下指令,他的马就跟了上去。从很早以前,景区的马匹就都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以保证一个团体的马总能协调行动。

两匹马顺着幽深的山路向上攀登,坡度和缓,一侧是豁达的峡谷,远处的大瀑布传来凉爽的水汽,马也跑得十分带劲。转眼间,他们已经离瀑布很近了。

在一个小平台上,两匹马慢下来。潘诺34勒住缰绳,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要知道,你有你自己特殊的东西,值得骄傲的东西。”

潘诺35低头看着脚下,说:“咱能不说这个吗?”

“比如说你过目成诵,过耳不忘,你可以给同学背很多诗。”

“背诗?哈!我也就这点本事了,除了死记硬背,别的什么也不行。”

“你也有别人没有的悠长历史,悠长的经历。”

“那有什么好骄傲的?”潘诺35抬眼瞪着潘诺34,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伤感,像水里的火,灼得人发疼,“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爱听,但是我必须得说。你别总拿你们那点事儿跟我唠叨了,行不行?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你以为我说自己是克隆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你知道我们同学都怎么叫我吗?他们说……说……算了。反正我们班家里有钱的人都不是克隆体。”

“那是他们并不真的理解克隆体。”

潘诺35小声嘟囔道:“理解什么?理解仓库管理员的乐趣吗?”

他们都是仓库人,天生就是,到了一定年龄就去有关部门报到,然后被安排到某个鸟不下蛋的偏远仓库去。潘诺34知道,这也是被人嘲笑的一部分原因。管仓库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他小时候也为此被人嘲笑。

“克隆体的真谛就在于,我理解你。”他尽量耐心地向潘诺35解释道,“其实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因为我就是你。虽然我们都不同,比如潘诺33的腿因小时候的一场车祸留下过残疾,比如我的肾很早就出了毛病,比如我不会喜欢你现在这样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们有些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们都很内向,对别人的话特别敏感,喜欢联想,等等……这些是基因决定的。我们不是两个人,我们是一个人。我真的明白你现在的感觉。”

潘诺35拉着马在平台上逡巡,时而向悬崖底下望一望,时而又兜回来。好一会儿才说:“我一定要带一条大鱼回去。”

潘诺34看着潘诺35,他穿着一身黑色连体服,紧贴着皮肤,边缘处几乎和皮肤连上,四肢处有飘飘荡荡的布料,像是裁剪失败的边角料,又像是蝙蝠侠缩水的翅膀,是潘诺34年轻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的衣服。但他脸上的固执、愤怒和羞怯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这个孩子跟随他长大,就像他跟随潘诺33一起长大。他们是人群中特殊的一类,能够不断培养自己长大,因为他们有很多东西要相互教授。

潘诺34于是说:“如果我帮你钓到一条大鱼,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些话呢?”

潘诺35想了想,同意了。

“好吧。”潘诺34说,“我一定给你一条巨大的鱼。这潭水里有一种改良过的大鲶鱼,甚至能达到一米多长,我知道怎么找到它们。所以现在你要听我说。”

他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潘诺35也下了马,跟着他走到平台的边缘,坐在地上。他看了看潘诺35的腰带。潘诺35把腰带上的旋钮关闭了,腰带屏幕瞬间黑了。他们一起望着峡谷里的瀑布。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都有着不同的使命。”潘诺34说,“那一年我在仓库里,实际上非常犹豫,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择。最后是一句话促成了我的决定。”

潘诺35抬起了头,望着他。

潘诺34又看着青翠的山谷,似乎能穿过白色的水雾,看到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

“那天晚上我问他,”潘诺34说,“为什么一定要活下来,既然他的很多思想已经流传开了,人的死活也无所谓。古代思想家的著作留下来,但是作者却并没有一直活着。他说了一段话,我一直印象很深。

“他说:‘你想想看,如果爱因斯坦活着,看到了后来的宇宙学,看到了大爆炸理论和夸克理论,他会做出什么事?有很多人和爱因斯坦活在同时同地,但没有谁想到广义相对论。这不是那些人不聪明,是思维方式的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每个人的大脑沟回、灰质白质比例、激素水平、左右脑的关系都是不同的,因而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是特定的。’

“‘我就是我。’他又说,‘虽然不是我这个副本推出了我的方程,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看到那些假设就自然而然会往这个方向去想。这就是我。同理,你也是特殊的你,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也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往特殊的方向上想。’

“就是这句‘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打动了我。”

潘诺34说到这里,转过头紧紧地盯着潘诺35,似乎想用目光传达很多事。潘诺35能够感觉到34此时的严肃。他不知道潘诺34要说什么,有点儿紧张,又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两个人都静了一会儿,身后只有瀑布哗哗的声音,轻雾笼罩着山岩上的松树。

“……那他真的死了吗?”潘诺35问。

潘诺34点点头。他没见过那个人,可他好像亲眼见到了他的死亡。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在于你和我。你和我,我们都是仓库管理员。”潘诺34问35,“我知道这个工作不精彩,你为此感到有点羞耻,因为你不想做这个,你想做明星。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们做这个,有我们的理由。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不是世界的一个角落。克隆体越多,这个人的世界就越大。你可以经历永生永世。我是世界,你也是世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对任何一件事,一个人都可以根据他在大世界的位置做判断,也可以根据他小世界的特殊性做判断。

“一个人应该将小世界最充分地发扬光大。这就是他独立个体主义的最基本宗旨。当然,也是他危险的地方。

“对我来说,我是愿意相信他的。”

潘诺34站起身,招呼潘诺35跟上他。他们冲下了很长一段陡峭的山路,在岩石和荆棘间通过一条小路下到山谷底端。他们来到大瀑布跟前,瀑布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捂住耳朵,但是那气势磅礴的层叠浪花又让人忍不住投入目光。瀑布的水雾升腾几十米高,在半山腰形成彩虹。自然的力量裹挟着他们。

潘诺34带着潘诺35转过一块巨石,来到瀑布另一面一处相对僻静的潭水边上,避开了瀑布在耳畔的轰鸣,却仍能感觉到清凉。这里是潘诺34熟悉的私密之地,他总是一个人过来,独自垂钓。在这里说话,没有人会听到。

“这水底下有网,拉起来里面就有鱼。待会儿我帮你。”潘诺34说,“只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

潘诺35迷惘地看着潘诺34,瀑布带起的气流已将他遮眼的头发吹到了脑后,但他没有察觉,年少稚气的眼睛里流露出三分兴奋和七分怀疑。

潘诺34又清了清嗓子。他相信时候到了。他想着这些天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切。大世界的危机,如同电路运行过久积累的错误,局部过热,烧毁电路,各部分不协调,冗余和缺漏不能互补,矛盾积累爆发,强行压制与掩盖,更多不协调,人为指令的调度,缺少总体眼光和气度,淤积和空缺之间巨大的张力,一触即发的系统性失调和崩溃……一切都到了需要新秩序的时候。此时已经没人能想起旧日的逃犯,防范过去已不再是当务之急。

“你听好。”潘诺34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沙哑,他的头也有点疼,“我已经老了,也许这几年就要死了。但你可以替我活下去。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是仓库人,我们最大的特征就是记忆。我们要看管很多机密,因此经过了基因筛选和改良,记忆脑区有了特别的发展,有超常的记忆力,能把记忆打散、拆分、混杂、糅合在一起,在混乱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这个能力让我们能管理复杂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把一些记忆隐藏,不被人探知。

“你知不知道在人类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有一种人叫吟游诗人?他们依靠音乐唱诵的史诗能将历史传播几百年。日本曾经有一个家族,世世代代以背诵历史为生。他们古时候没有史书,都靠这个家族背诵历史。还有好多例子。中国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有很多儒生和他们的学生全靠记忆背诵经书,等上百年后时局变了,他们才又把经书默写了下来。一本书只要有一个人记着,就不算消亡。还有基督教徒,罗马帝国强盛时,整整三百年他们都蛰伏着,靠传诵使徒的记忆活着,终于有一天把福音书传播到了世界各地。记忆就是他们的粮食。

“这是我们的独特之处,也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平时是瘦弱、难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平时受到怎样的嘲笑,但我想说的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选择你的独特人生。选择自己也是一种勇敢。”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他想说这段话已经很久了。“现在你听好,你要用你的心背下来下面这一段。在合适的时机,把它告诉需要告诉的人。这一段也不是特别困难,不需要你去记三十亿个碱基对,只需要记住两万基因和七万片段的排列顺序,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你肯定可以做到。”他对潘诺35说,“现在你跟我背。一号染色体:起始子 ——史密斯片段——γ52片段——羟基类固醇脱氢酶——α蛋白——NFG片段……”

潘诺35一段一段地跟着老人重复,这孩子很聪明,背得很快。飘渺的瀑布声盖住他们的声音,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正在郊游的祖孙。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3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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