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娘的梦和爹的枕头|小小说

编者按：

  本文由著名小说家、北京小小说沙龙学会会长王培静老师荐稿。

电话响了两声停了，过了一会又响了两声停了。“你好，哪位？”电话第三次试探着响的时候我慌忙拿起话筒。

“儿子，工作忙吗？”爹的声音传过来。

　　我一怔，爹很少给我打电话，上班时间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爹，你在哪？怎么了？”
　　“我在家呢，没什么大事，就想给你打个电话。”爹轻松的说，可我一点也不轻松。家里的小事爹从不给我说，怕我分心，爹说没什么大事恐怕有事。
　　“爹，家里都好吗？”紧张的情绪围绕着我，“我明天一早就坐车回家。”
　　爹显然意识到我的紧张，声音很重地劝我，“我和你娘都挺好，没事不要回来了。”
　　爹问了一下我的情况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直悬着。
　　第二天，我匆匆忙忙赶到家时，爹正蹲在大门口等我。嘴里含着一支自制的烟卷，缭绕的烟雾笼罩着他花白的头发。爹看见我忙站起身，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衣襟上。
　　爹的脸色枯黄，仅仅两个月没回家，爹怎么老得这么厉害呢？爹站起身来差点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住。
　　“真是老了，蹲了一会竟蹲麻腿了。”爹靠着我自嘲地说。
　　扶着爹往家走，“我娘又出去了？”
　　“她还有什么事，蹲在村头等人是她的活。”爹说着叹了一口气。
　　爹的叹气声堵得我心里满满的。
　　在屋里坐下，爹又点上一支烟，一阵咳嗽憋得他不停地捶胸脯。
　　“得少吸烟了，你的脸色不好。”我给爹捶着背问，“你觉着身子哪里不舒服吗？”
　　“也没啥。”爹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心口窝有点堵。上个月村东头你五爷老了，出殡那天我帮着抬棺，回来吃饭吃急了，吃下的东西又都吐了出来。从那时起就是个根，一吃饭就想吐。”
　　“你怎么不早给我说呢！咱去医院看看吧。”我一边埋怨一边收拾东西。
　　“以后再说吧，说不定过一阵就好了。”爹没有去医院的意思。
　　“咱现在就去！”我坚持着。
　　“你娘还没回家，她自己又不做饭，我把饭给她做好再走吧。”爹说完就忙着做饭，之后，爹把做好的饭盛了一小碗慢慢地吃了。我拿起爹放在桌上的碗去洗，爹制止了我，说，“别洗碗，你妈看到我吃过了她才会吃，唉，她总怀疑我饭里放毒药了。”
　　在医院里我拿着大夫开出的一把化验单，扶着爹楼上楼下地跑，累得他气虚喘喘。我自己去取的化验单，每张单子都写着同一个让我绝望的结果。我握着那些单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无助地靠在墙上，任泪水在脸上纵横。
　　从洗手间出来，我擦干脸上的水迹去找爹。
　　“没大病，只是有点胃炎。”我故作轻松地对爹说。
　　“傻儿子，别瞒我了，我的身子我有数。”爹一脸坦然，“你五爷就是这种病走的，今天来就是想知道还能活多久。”
　　在我竭力劝说下，爹勉强在医院住了下来，却总是挂念着娘。
　　这天，爹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娘一辈子不容易，以后好好替我照顾她。”
　　我噙着泪点头。
　　“我狠狠打你那次还记得吗？”爹歉疚地看着我。
　　我又点头。长这么大爹就打过我一次。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娘又坐在村口，一群小孩围着娘喊，“疯子，疯子。”我低着头去拉娘的手，娘恶狠狠地推开我，骂我，“谁家的野孩子！”我又羞又怒，哭着大喊，“疯子，疯子！”回到家爹狠狠地打了我，
　　“你娘年轻的时候，是咱这片数一数二标致的人，又漂亮又有文化。那个下乡的知青因为这个娶了你娘，后来你娘有了孩子，孩子有病死了。那个知青回到城里又找了女人，逼着你娘离了婚。多好的一个人啊！被刺激得疯癫了。”爹怔怔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又说，“那个知青又结婚的时候，你娘还傻傻地去帮他们烧火做饭。”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娘虽然嫁给了爹，但她的心永远留在另一个家里。娘的世界里有家有丈夫有儿子，但不是这个家不是爹不是我，娘总是在村头等他的丈夫回来。爹心里满满地装着娘，娘心里装着一个年轻时的梦，那梦和爹无缘。
　　爹在冬天来的时候走了。我坐在铺满麦草的堂屋地上为爹守灵，爹坐在棺前的像框里，看着我也看着一会儿挨着我坐在地上一会儿又站起来摸摸棺木的娘。
　　出殡的那天，雪花飘满大街小巷。我抱着爹的遗像走在前头，族人抬着棺木走出大门。
　　啊呀！一声尖叫，满天的雪花静止在空中。所有的人都停住脚步，惊恐地看着站在大门口的娘。
　　娘的怀里紧紧抱着爹生前用的枕头，那声尖叫耗去了她所有的力气。
　　“乙哥，你不要我了吗？”娘无力地梦呓着像怕惊醒棺里的爹，爹的名字叫乙。
　　“乙哥，你不回来了吗？”娘又梦呓着，她的眼里是满天的雪花。娘抱着爹的枕头靠着墙角慢慢地蹲下来，很冷很委屈的样子。

审稿：李云峰   

配图：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