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一趣 | 听，悲笳吹不尽·《大胡笳》歌词（一）

    忆起前年中秋夜，琴友们聚首赵老师家中。雅集时，大多熟稔地弹着各自擅长的大曲。赵老师笑着问起：“今晚月色这么好，难道没有人想要弹《良宵引》么？”此时，不约而同地望向天心一月，方悟得：风月至雅，何不邀之入席，共舞、共饮？！

现如今风刀相逼，呵气成霜。天边蜷着那残月，早也是透着骨子的寒。想来此时最宜《大胡笳》！

开篇几颗饱满厚实的音符，来得那么缓、那么沉，却已不由分说地牢牢握住了人心。是那满头风雪的旷世才女，划过脸庞的滚烫泪珠？是随虏而去的夜晚，星垂原野之中，从最深最远处传来的长长笳声？还是在破亡流离的战乱洪荒中，拓在心间的几下铁蹄，放慢了，重重地，永久抹不去……好的琴乐，总能在某个时机，就那么不经意地进入到内心的世界，让我们搁下工作，抱琴于案又翻开琴谱，进入她所在的乐思与情境。

   《大胡笳》的异域音阶、悲壮音感及细腻肌理无不浸透着丰沛的历史故事与文姬的生命情感。《古琴曲集》（许健、王迪先生编）收本《大笳胡》取自《神奇秘谱》，分此曲为十八段，并冠以小标题：红颜随虏、万里重阴、空悲弱质、归梦去来、草坐水宿、正南看北斗、竟夕无云、星河寥落、刺血写书、怨胡天、水枯草冻、远使问姓名、童稚牵衣、飘零隔生死、心意相尤、平沙四顾、白云起、田园半芜，正勾勒出主人公的传奇心路。很多琴友会特别留心于此，并以之为进入琴曲的一扇门窗。

有明以来，此曲传谱不下三十种。其中，明代朱权《神奇秘谱》卷下，龚经《浙音释字琴谱》卷下、朱厚爝《风宣玄品》卷十、汪芝《西麓堂琴统》卷二十等，所收本的十八段题名相同。又，《浙音》谱所收为“琴歌”本，并载有歌词。今分段录下并作简注，以供同研习参考之用。

[段1] 红颜随虏：红颜随虏，何苦狂风，花落兮春残无主。捲芦那为笳兮将愁诉，叹离乡兮失土。

(注1) 捲芦：《太平御览》(卷五八一)载：“笳者，胡人卷芦叶吹之以作乐也，故谓曰胡笳。”《乐府诗集》中亦有：“卷芦为吹笳。”

[段2] 万里重阴：万里重阴漠漠，边城兮萧索。颜如花兮，命可奈何兮如叶薄。

[段3] 空悲弱质：空悲的弱质，胡汉岂定家室。腥羶蚁类兮，于我也难为匹。捲芦兮，为笳兮，悲风冷月何抑郁。寒云蔽日，尘沙漠漠天迷没。眉蹙远山，总成那悉戚，虏骑胡姬俱莫识。

(注2) 羶：同“膻”。《庄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

[段4] 归梦去来：去来归梦嗟难必，栩栩蘧蘧，周与蝶相为一。霜寒风疾，远塞孤城，氊帐何寥寂。旧事无凭，新愁不失，梦里还家，虚幻兮无真实。离会都成恍惚，此身羽翼，恨少神仙术。故国兮谁传消息，胡亭折柳兮，难逢使驿，难逢那使驿。捲芦为笳，聊申抑郁，哽咽胡腔音吕律。风落梅花，字字听吹出。

(注3) 去来归梦嗟难必，栩栩蘧蘧，周与蝶相为一：此句写身处胡账中，梦回故里。醒后孤寂，却难辨真幻。《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注4) 氊：同“毡”。

[段5] 草坐水宿：胡俗草坐水宿，随处行居，氊裘兮茵褥。羯羶为味兮，鼙鼓达夜声催促。凄凉满目，志亏节义，身罹污辱。劳汉使兮，千金收赎。两儿啼哭，生耶死也，会面良可卜。痛割肝肠骨肉，空鞠育。胡笳动兮边马龊，归鴈南北。此心反覆也嗟乡曲，此身腥羶兮须向那长江浴。

(注5) 鼙(pí)鼓：小鼓和大鼓。古代军所用；古代乐队也用。《

(注6) 鞠育：抚养，养育。蔡邕《议朗胡公夫人哀赞》:“母氏鞠育,载矜载怜。”

[段6] 正南看北斗：望斗瞻云，的那心悬一寸。的那汉家宫殿，胡塞风尘，的那共谁论。重逢圣君，遣千金兮那归一身。二子兮会无因，两情兮难具陈。胡笳兮哀乐相均，不堪回首频。

(注7) 的那：曲中衬词，助音无义。

[段7] 竟夕无云：云移连宵无寐，残生逐南归。抱胡儿兮泪下沾衣，徒自伤悲。问天无语依谁知，生别兮死别其何异，万事都成非。嗟，二儿，晨昏脱衣起，卧依谁随，暑寒饥渴的那依谁语。嗟，二儿。

[段8] 星河寥落：星河寥落云漠漠，拟问天桥，何日填鸟鹊。牛女遥通，许我归相约。厌听胡笳黯黯，吹胡角，秋风壑，天寒日暮成萧索。忆儿心柰何，号母声声失却。胡兮汉兮，殊方天一各。我复愁门户谁开愁锁钥，那有医愁药。渴饮井泉，饥食肉酪酪。

(注8)黯黯（àn）：黯淡。

    “华”“夷”殊类，两千年来老祖宗们死死的坚守，在全球化早已深入人心的今天看来，是那么冥顽不灵。当我们享受着多元化的生活，史书中记载的冲突与战乱，流离与破落，仿佛只是文明大融合的另一面孔。

    倘若，历史真的能简单易行地被拉成一条勃勃升腾的线条，那么在当下的发展中，我们所付出的牺牲，所经受的磨难，也不可能被惦记、被珍视；那么同样也无法读懂在历史的每一次阵痛中，身处其中的各色人物，他们那响在心头、悲喜交加的旋律！

    偏又是颜如花，才过人的文姬，一声哭诉“何苦狂风，花落兮春残无主”，叹出了千古流传的胡笳曲。提起《大胡笳》，很多琴友便会不由自主地哼起那熟悉的小引子——“si re fa sol si do re re ,  sol re,  re……”。在初学时，我们总不免抱怨，“曲子太绕了，开头都一样，中间的旋律听着那么像，其实每段又不一样！”

旋律迂回而绵长，中间强健的勾剔、浑厚的双撮，又伴以清莹如泪的柔脆泛音，如若这些音响仍不足以让我们洞悉曲意，那不妨再读读这首载于明人琴谱的歌词吧！归梦惊嗟，不辨寂寥账中此身是真、是幻。这边厢，稚儿骨肉待哺育；那边厢，故国田园，情深一往。夜幕徘徊，竞夕愁叹，待星辰寥落依旧伴灯难眠。

夜夜的辗转往还，看似是反复的絮叨，实则是多年来的心念交锋，逼着自己不得不作一个忍着巨痛的了断。即将奏出的第9段“刺血写书”，急促的长锁、连续的“上”、强有力的滚拂先后登场，把全曲推向了最为迭宕起伏的动人一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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