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寺的中秋节

北京寺庙林立，去过的不少，西山的八大处、朝阳区的雍和宫、西单附近的广济寺、怀柔的红螺寺、香山的碧云寺和植物园的卧佛寺，还有先于紫禁城存在的潭柘寺等，各有特色，最喜欢的当属龙泉寺。

龙泉寺是坐落在西山凤凰岭山脚下的一个很小的寺庙，近年来在方丈学诚法师的带领下，，寺庙声名鹊起，在北京城很有影响力，坊间流传着很多虚虚实实的传闻，许多人慕名前来，香火日盛。

2013年中秋节前的一个星期，我早早地预订好去龙泉寺过节。龙泉寺很远，从我所在的北宫门起点站到龙泉寺的终点站，要花两个多小时。但是一路上都没有等到一个座位——都是去龙泉寺的。

在凤凰岭山脚下下了车后，还要往上走很长的一段上坡路。沿途摆出了很多的盆栽菊花，有一种蟹爪菊最为我所爱。有一些当地人就地做起了生意，卖自家产的鸡蛋、山货等。一路乞讨的老人也比平日多了一些。

北京的秋天格外美，天高云阔——天空湛蓝像一块巨大的蓝绸布，布面上盛开大朵大朵白牡丹一样的白色云团。遥望高处的凤凰岭群山，轮廓鲜明，又像是画布上的绵密注脚。越往上走，越感到伸手可摘云，接近心中的天堂。

龙泉寺的山门很小，很不起眼，普普通通的三门式结构，红墙斑驳，显露出岁月流淌的痕迹。门前有两株遒劲的翠柏，称为“神柏”。走进去，经过一座单孔古石桥，即金龙桥，即进入寺内。龙泉寺就掩映在山林之中，寺内遍植松柏、银杏等古木，中秋时分，山上的野枣树、山楂树、柿子树，都挂了果。

金龙桥向西是龙泉寺旧址，通往凤凰岭山上。正前方是天王殿，而后是大雄宝殿，，东西殿堂分别供奉着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殿前提供免费线香，寺里提倡文明上香，只烧三支。另有许多人在客堂买来的莲花香烛，灯火摇曳，甚美。有一些火灭了，有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支线香，将熄灭的香烛一一点燃，低头的时候，耳鬓的头发垂下来，又用手轻轻地抿回去。

我去客堂挂了单，在佛前许了愿，又随意在寺里走了走。寺庙东院内是见行堂、五观堂等仿古楼房，多为新建。后山东面百米有继升塔，为白色花岗石佛塔。山林之中树木之间挂满了五彩经幡，纵横交错，在风中猎猎作响。然后是著名的图书馆、藏经阁，大寮（即食堂）和寮房（即宿舍）等。这就算龙泉寺了。

中午，寺里向香客免费提供午餐，大寮外排起了长龙。有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在维持秩序，分派一拨一拨的人进去用餐——寺庙的术语称过堂。

等到我这一拨进去了，经过一尊观世音菩萨画像时，前面有人停下来跪拜，我也学他的样子拜了三拜。

进入大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一条的窄窄的长桌。男居士居一边，女居士居一边。各自领了碗筷一副沿桌边放齐，坐定后，双手合十，等候布菜吃饭。然后见工作人员提着饭菜桶过来，其实都是志愿者。

工作人员拿一个长勺往桌前的碗里添饭菜，大家可根据自己的饭量适当增减饭菜。龙泉寺主张自给自足，寺里的一饭一菜都是僧人和志愿者亲自种植的，寺内随处可见劳作的僧人，真正的劳动的佛寺。

菜是寻常的蔬菜瓜果类，用植物油炒的，少盐。主食有米饭和馒头，还有一种素面，我一次能吃两碗。寺里还专为口味重的居士准备了红辣椒油，也是寺里自己熬的，可见贴心。因为是中秋节，所以每人又添了三块月饼和十来颗清水煮的栗子——大概也是山里长的吧。月饼是龙泉寺自制的五仁月饼，印成花形，上面有龙泉寺字样，很好吃。我把没吃完的月饼带回去给同事吃，她也说好吃。

开饭前，先要持诵心咒，感恩自然赐予我们食物，感恩大家的辛苦劳动，然后广播里带领大家唱诵经文，我不会唱，只能跟着哼哼哈哈，最后齐诵“南无阿弥陀佛”三遍作结。

饭毕，工作人员号召大家帮忙收拾桌子、去后厨洗碗等。我把饭碗送到指定地点后，帮着擦桌子，而后又来到厨房，已有很多人蹲在那里洗碗了。大家都很自然，洗完后安静离开，彼此法喜充满。

下午，我在寺内四处转了转，时值中秋节，寺里正在举办猜谜语活动，后山的空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条，很多香客在那里猜谜语，也有人拿着猜出的谜语前去领奖。猜中五个得一样，猜中十个得另一样，以此类推。奖品有龙泉寺出版的书，自制的五仁月饼，还有一种别致的面人，捏成一个小和尚的样子，装在一个真空玻璃瓶子里，作念经状。我也跟着众人猜谜语，绞尽脑汁加百度、外援，终于猜得一些，最终换了一个面人回来，不胜欢喜。

晚上又蹭了一顿饭，多不好意思呀，白吃白喝的，只能帮忙着再擦擦桌子、洗洗碗。

晚上八点，寺里举办了一场中秋晚会，邀请了文艺界的相关人士来参加。龙泉寺的住持学诚法师致晚会辞，学诚法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略发福，眼神温和，微微地笑着，祝愿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晚会上还播放了龙泉寺原创的动漫电影，主角是一个叫贤二的小和尚，也是捏的面人儿。电影里寺庙前的树是由松枝做成的，桌椅都是四处找来的木头等。总之，全部取材都来源于寺里。电影颇巍峨，让人惊叹幕后制作人的创意和才华——其实也都是寺里的僧人和志愿者做的。

晚会中途，我偷偷地溜了出来，走到金龙桥上。夜晚的山寺，万籁俱寂，当空一轮明月皎洁，圆满无缺。人说皓月难圆，这样完满的月亮着实少见。在明月的清辉中笼罩的龙泉寺，愈发显得幽静寂寞来。

晚会上传来丝竹之声，远远地听着，似有若无，隐隐约约，让人想起《红楼梦》里贾母带领众人隔着河水声听隔岸的萧声的情景来，于是也和书里的人一样，渐渐地起了一种无端的怅然的情绪。

中秋节自古是团圆的节日，天下不能相聚的人，唯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寄托思乡思故人之情。我想到我们这些人，此刻为什么在这里，这小小的龙泉寺，可装得下悠悠众人许多的哀愁？

当时我正是心里伤心的时候，不能见这样完满的月亮，也听不得这样凄切的歌声，于是早早地去睡了。

龙泉寺的寮房是新建的，与学校宿舍类似，房间很大，很多个上下铺，床铺也很干净，放着叠好的白棉被。宿舍里除像我这样临时挂单的香客，还有很多长居于此的人——他们都是想要出家的人，正在接受寺里重重的严酷考验。有一些等不及寺里的剃度仪式，自己早早地剃光了头，以表示出家的决心之坚定。听说有出家之人的亲人找来，质问他为何抛下自己，怎能抛下过往，末了，总抵不过一颗遁入佛门的心，哀嚎啼哭而去。这在寺里已司空见惯。这样的故事听来总是惊心动魄，让人叹息。割舍与牵挂、告别与选择、放下与承担，这样的命题，在凡俗人眼里，尚且看不透，又何谈参透呢。

然而，这一晚我完全无法入睡，四处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我辗转反侧，只盼着快点到天亮。

四点，大家纷纷起床去参加早课。我简单洗漱后，随大家来到佛堂。早课是由一僧人带领着持诵经文，一边跪拜和绕大殿行走。但是我整个人脚步虚浮，摇摇欲坠，完全不由自主做完了整场早课。

早饭后，我逛了逛图书馆，随后去了藏经阁。藏经阁有一个抄经活动，在字帖上临摹经文即可，抄写的是《心经》，还有外国人在抄经呢？我的邻座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略有风霜的样子，悄悄地对我说，你抄得真好，字迹工整，菩萨会保佑你的。我听了，非常受用。

另有一年轻僧人在写毛笔字，左不过三十岁上下，眉目疏朗，着褐色僧袍，执笔的样子翩然出尘，让人疑心他出家前或是清华北大的博士，。那中年妇女上前去向他求一个佛字，说要挂在家里参拜。年轻僧人认认真真地写好了赠与她，她满心欢喜地合掌告辞而去。有一个会书法的女孩子也去露了两手，居然很不错，得了众人的赞扬。那女孩子邀我也写两个，我连连摆手，这种时候，就更显得自己的才疏学浅来。

下山时，又有一拨又一拨的人上山来，小孩子落在大人的后头，一双好奇的眼睛不安分地四处张望。上山下山的人擦身而过，交错间完成出世入世的角色转换。每一天，山下都不断有心中隐痛、迷茫、焦灼的人，上山来寻找解决痛苦的答案。回望群山环抱之中的龙泉寺，在早晨的熹光中，揭开它的古老的安静的面纱，那里会有他们想要的答案吗？

2016年中秋节，想到龙泉寺的月亮，是为纪。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载公众号“等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