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潘金莲，但众生皆是武二郎

01

最近电影《我不是潘金莲》没怎么火，冯导与王总和王少总撕逼火了。

这事本身没啥太多可评的。

当然，说是江湖恩怨也可以贴一些。你挖他的人，他封你的片，资本与艺术、权力与名望，都是江湖中常有的主题，谁胜谁败都正常。

02

不过，今天本熊想说说“潘金莲的困境”。嗯，换个说法吧，众生之恶造成的个人困境。

就像有首歌唱的：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故事里有好事也有坏事。但其实故事里大部分是不好不坏、亦好亦坏、忽好忽坏、半好半坏的人。

有的看官会说，你又要说人性是复杂的、灰色的、善变的，老套子！

不是不是，这次想说的都不是故事主要人物。

他们可能是配角、是龙套，甚至没有名字、没有台词、没有形象、没有动作，是些连龙套都算不上的普罗大众、芸芸众生。

他们的好就不必说了，历史是人民大众写的嘛！但他们的恶呢？有些恶不仔细想就过去了，但细想真挺可怕的。

他们是做恶者，但又不算恶人。他们可能本不想作恶，但结果却很恶。

他们把别人变成了一个个“潘金莲”，让“潘金莲”们死无葬身之地，却找不到明确目标去辩白、解释、报复、出气。

03

比如，有一种恶叫看客之恶。

今年是鲁迅先生去世八十周年，鲁迅笔下的看客大家不陌生，看着同胞掉头而冷漠无比。本熊不太同意把这种看客心理仅推到国人身上。

我始终认为，古今中外人性大抵相同，所以表现有异，是大环境不同而已。

看客们大约有两种心理，一是看热闹，二是幸灾乐祸。

水笙被血刀僧擒住，落花流水“南四奇”一路紧追不放。路上不断有江湖同道加入，人越来越多，到后来有二三百人之多，但大部分是看热闹的。

书中说：

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

待越走越偏，血刀僧眼看逃入藏区，看客们心思纷纷活动了起来。

有的眼见周遭地势险恶，心生怯意，藉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觉，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再往后，雪谷中引发了雪崩，不少人被埋住。看客们并不惋惜难过——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一凑热闹，二散摊子，三幸灾乐祸，这三部曲在生活中屡见不鲜。

富贵得意之时，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朝马死黄金尽，就树倒猢狲散了，甚至有那几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者。

04

有的看官可能会说，这也不算什么啊？他们没有害人嘛！

是的，他们还没有害人，但马上就要害了。

还是这些人，待春天雪融，进得山去，又是一种表现。

花铁干带人到雪谷中，先散布了对狄云和水笙谣言。

众人都信了他的话，表现就不细说了。其中有两人私下对话——

一人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

他们只是看客，与狄云没仇，与汪啸风也没仇，说出这种话再平常不过。想想我们身边，平时生活中这种话是不是经常听到？但他们没有想到，汪啸风听到了这话，本就不相信水笙清白的他更难以接受。

所谓“舌头根底下压死人”，古今皆然。以常理度之，水笙唯有自尽以证清白。

05

这类看客口出此等言语，反映出心中深深的自卑与嫉妒。

特别是，他们突然发现，以前高不可攀的人，变得能被你踩在脚下了，那么嫉妒与自卑就便成轻蔑与嘲讽。

水笙这样花朵一般的白富美，平时普通武人自然是仰之甚高的，突然变成人人可以唾弃的“淫妇”，当然要大加挞伐，以显示自己优越性。

当我们痛骂那些出轨的渣男淫妇时，是否也有这种心理在？

06

言语说说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付诸行动。

狄云和戚长发父女去万震山府上。只因戚芳美貌，万门八个弟子个个不忿，为啥狄云这傻小子能得美人青睐？

后来，吴坎跟戚芳说：

那年你到荆州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了你便神魂颠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们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计，先去打他个头崩额裂再说。

八个人殴打狄云，后来又诬陷他入狱，所谓一人出一分力，谁也不觉得自己多么罪大恶极。而狄云在现实生活中，注定会死在狱中。

更有甚者，将这种深深的嫉妒转化成深深的恶意，比如康敏，小时候看到隔壁江姐姐有花裙子穿，便偷偷地、恶狠狠地将姐姐的裙子剪碎。

在东野笔下的《恶意》中，野野口修杀死了诚心帮助他的同学日高邦彦，却还不止于此，他要把日高的人生全部剥夺！

这种嫉妒的恶意真令人思之胆寒。更令人胆寒的是，这并非恶人独有的恶行，而是每个普通人内心最深处都有的欲望。

所谓仙佛魔鬼，一念之间。

07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人之初，既非性本善，也非性本恶，而是性本私。

自私不是罪恶，却是万恶之源。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大事如此，小事亦如此；有意识如此，潜意识也如此；主观如此，客观也如此。

有时就是这么一点私心，为了自己一点小利，叠加起来，能害死别人。

在飞狐中，胡斐大闹福康安府，抢走马春花的两个儿子——

事后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

连城中也有类似例子。

万震山的六弟子吴坎要勾引戚芳，恰巧戚芳编了谎话骗万氏父子，说房上有人，三人执刀剑出来巡查，见到吴坎一脸慌张——

吴坎只道事发，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询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如果说这两个例子还算正常，前者更是官场中瞒上不瞒下的伎俩，也没太大妨碍，那同样情形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又上演了一次。这次就不是皆大欢喜了。

袁紫衣在大会上诬陷汤沛谋反。因她夺了八卦门与鹰爪雁行门的掌门，故王剑英和周铁鹪都不敢违她意。

周铁鹪这老狐狸更说：

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隐私。

 

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

接下来，袁紫衣说汤沛图谋勾结红花会心砚刺杀福康安。王、周二人为表明自己忠心护主有功，更是信口开河，

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

官场中说“花花轿子人抬人”，固然不错。但这种“人害人”的却也容易得很！

只须动一动嘴皮就能让人百口莫辩，死无对证。不晓得的人怎么会想到他们为何撒谎？这等谎话固然于他们毫无困难，更叫人如何也猜不破。

08

说人都是自私的，但有时却也不加算计，反如没头苍蝇一样，好事一起上，分不清好事坏事也一起上。

玄慈听了慕容博挑拨，去雁门关外伏击萧远山一家。

其实，这谣言很经不起推敲，现场也很可疑，但玄慈与同行的二十几人没一个人生疑。而他们只是第一拨人马，另外的人们也没人提出置疑。

在“带头大哥”带领下，大家不问青红皂白向萧远山下手。没人想一下，契丹武士要去少林寺夺经，带着老婆和婴儿干什么？

正如勒庞在《乌合之众》中说的：

群体无疑总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在我们的所有行为中作用巨大，而理性的作用无几。

这是盲从之恶。

无论你武功多高、身份多尊，一旦开启了盲从模式，立刻降低到如白痴一样水平。

09

与盲从之恶相伴相生的是愚昧之恶，盲从会让人显得很愚蠢，在群体中似乎人人都失去了理智与智力，完全不像个人自己相处时那样清醒。

为什么？仍如勒庞所言：

群体中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不是天生的智慧……即使仅从数量上考虑，形成群体的个人也会感觉到一种势不可当的力量，这使他敢于发泄出自本能的欲望……群体是个无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担责任。

愚蠢加上不负责任，这比盲从更深了一层，也就更为恶劣，将人变成野兽。

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提到，袁崇焕守宁远，后金军来攻，眼看城岌岌可危，城中百姓都大骂袁崇焕害死他们。等到打退后金军，人人又赞颂他。

等到他去驰援北京，崇祯中了皇太极反间计杀他。全城百姓听了他是内奸的罪名，一个个扑上去分食其肉，袁崇焕还没到刑场就死在这些他舍命保护的民众手下、口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水性亦变，。

在群体中，本来就缺乏理性，。，原也不错，，有多少会变？

在鹿鼎记中，神龙教众在洪教主面前战战兢兢，但对外遇敌时一旦处于下风，往往提起洪教主名号，就会大呼向前，精神倍增。

这种群体性的盲从与愚蠢，可以释放出骇人的力量，所以更令人可怕。

10

不要以为这只是小说中的幻境。

细想来，我们身边无时无刻无处没有这样的众生之恶。

随着年纪渐长，本熊悲观主义的色彩渐浓起来，只觉得能做到客观理性好难啊。虽然我们的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善良、仁慈与美丽，但暴戾、愚蠢与自私真是人不能改掉的本性。

我们常说，在二战中，，但两国广大人民无辜。

他们，真无辜吗？

11

据“约翰福音”第八章，有人捉住了一个行淫的妇人，拉到面前，说按摩西律法，应将其投石打死。耶酥说：你们谁没罪就拿石头打她。众人听到这话，一个个都出去了。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恶意，但通常将这世上恶行恶事归结于恶人，不会归于自己。

实际上，我们往往忽略了每个人心中的恶念恶意，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恶行恶事。每个人都用心中的恶意浇灌着恶之花。尽管这些恶之初起不过是小恶不私，但形成大恶后果后，也少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看客、嫉妒、自私、盲从、愚昧，这些恶人人皆有、事事皆有；如同侠义、悲悯、正直、智慧、无私这些善处处皆有、时时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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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说：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慎于独，君子不欺于暗室。这便是时时戒惧小恶。

耶教说：人人有原罪。有人便有人性之善，亦有人性之恶，这恶便是原罪。

佛家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现在想来，自净其意还是要“时时勤拂拭”，不能“本来无一物”才好。

道家说：美之与恶，相去若何？那些凑热闹、随大流的恶确实与美很难分得开。

回教说：人性的确是怂恿人作恶的。既是人性怂恿，很多时我们也便不觉其为恶了。

本熊不信教，但以为，诸教合一、万法归宗，无非是告诉我们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如何相处。

有情众生，有情皆孽。众生有恶，无人不冤。

我们都是“潘金莲”，也都是指别人是“潘金莲”、把别人变成“潘金莲”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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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金庸江湖网特约稿件，全文四千一百字。为了便于阅读，经作者授权，此次发布时标题、段落、标点有些许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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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熊者，金庸江湖网会员、特约作者，即当年《今古传奇》武侠版知名作者龙辰。欢迎长按下方二维码，关注作者个人公众号“江湖种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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